觥籌交錯之間,眾人輪番變著法兒地向高太后賀壽,無論是賀詞還是賀儀都各有新意、層出不窮。這場宴會進行到這里,沈亦清也算是開了眼。即便是罕見的犀兕龜玉、蘭芝杜衡,在這群凌駕于萬人之上的貴族獻禮之中都多如牛毛,遑論那些諸如金銀玉器的俗物。
高太后自然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之處,卻也都禮貌地接受下來。涂進早已著人在旁邊記錄造冊,往后是要留在壽安宮中、放在皇宮的庫房里,還是他日委婉謝絕,都自有高太后定奪。
不知不覺中,眾人的視線便陸續(xù)輪轉到凌飛宇身上。他作為南唐特遣來京都為高太后賀壽的使臣,地位不可謂不超然,眾人更是對這份代表南唐國禮的賀儀甚為好奇。
凌飛宇問道:“你不想知道這次我?guī)硎裁戳藛幔俊?p> 他表面欣賞著大殿中央的舞曲,一邊問著身旁心不在焉的沈亦清。
顯然,她無意于此,只是淺淺答道:“南唐物資豐饒,自然多得是我沒聽過的稀世珍寶,你怕是說出來了我也聽不懂?!?p> 凌飛宇并沒有多說什么,依舊心情極好地問道:“這是什么舞?”
沈亦清對曲藝一竅不通,自是認不得,燕云易卻突然開口道:“十二月花神?!?p> 凌飛宇笑著道:“十二?這里分明只有十一個人,這也是你們大梁別出心裁的設計嗎?”
沈亦清聞言,反倒來了些興致,頗為專注地細數(shù)了一番,場上果真只有十一個人。照理說,十二月花神對應不同時令的十二種花卉,雖說她對花藝也沒什么認識,可是多多少少能從舞姬的著裝上瞧出些時節(jié)的區(qū)分。牡丹、杏花、桃花等容易辨識的花卉她也是認得的,春夏秋冬這么一對比,顯然其中缺的是位身著冬衣的女子,只是不知對應是哪一位花神正位。
她若有所思道:“果真少了一位……這難道是故意設計的?”
凌飛宇笑而不答。只見場中央的半空中忽然飄飛下層層疊疊的花瓣,淺綠色的山茶花如微風細雨飄灑而落,當真美不勝收。不知何時,平白從空中垂掛下兩條五彩色絲帶,旋即一名身著赤紅色裘衣的女子攀附著絲帶,憑空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那件精妙絕倫的裘袍自帶的帽檐半遮住面容,她動作靈巧地拉動絲帶,凌空翻飛起舞,教人看得目不暇接。有不少的動作瞧著驚心動魄,只憑借纖細的絲帶拉扯,仿佛下一刻整個人就會從半空中飄然落下,她卻每每都能化險為夷。
隨著一曲奏罷,女子順著絲帶滑落,穩(wěn)穩(wěn)地落在大殿舞池的中央,將好在其他舞姬的簇擁下呈現(xiàn)出眾星捧月的造型。
沈亦清沉浸在她的曼妙身姿之中,驚嘆著世間怎會有如此超然脫塵的仙女。眾人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襲來,這才打破了她的遐思。
“這是……鳳翎裘!”
“你不會是看錯了吧?”
“不可能吧,不是說世間唯一的那件鳳翎裘早就被燒毀了嗎?”
“這件裘衣的色澤、質感,還有每一根羽毛細密的程度,的確與傳說中的鳳翎裘別無二致。這是什么人,怎會有如此寶物?”
“……”
沈亦清聽得云里霧里,自是不清楚“鳳翎裘”是何物。一旁的燕云易卻是瞬間就洞悉奧秘,清冽說道:“是夏澤的主意吧?”
凌飛宇笑著搖了搖頭,稍稍抬手舉杯,遙相與燕云殊示意之后,一飲而盡。
燕云易微微昂首與他兩相對視,心下了然,這樣的巧思出自燕云殊的手筆倒的確合理。只是能夠出動自己的大哥出謀劃策,怕是只有齊王能有這樣的面子,那么身穿裘衣之人是誰,也就不言而喻了。
果不其然,只見凌飛宇飲盡杯中酒,與齊王分隔兩個位置卻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移步食案外側的大殿中央。
“外臣凌飛宇,恭祝高太后福壽安康。”
“兒臣梁衍,恭祝皇祖母天保九如?!?p> 二人依次地恭敬施禮,高太后笑意盈盈地連忙示意涂進安排寺人將扶平身。
梁成帝龍顏大悅道:“親仁善鄰,國之幸也。大梁與南唐邦交日久,彼此敦善和睦,是我大梁的榮幸?!?p> 凌飛宇道:“吾皇亦有同感,今此特遣外臣向高太后進獻稀世奇珍鳳翎裘,以賀千秋誕吉慶延年。”
言罷,場上一片議論聲嘩然。
“鳳翎裘!”
“真的是鳳翎裘!”
“……”
陳皇后也不禁疑惑道:“這當真是遺世的鳳翎裘?本宮聽聞早已毀于百年前的戰(zhàn)火之中,不知南唐是如何覓得這樣的寶物?”
“若能有幸得太后青眼,莫說是鳳翎裘,便是天上的星辰,也自當勉力圖之。”
舞池正中央遲遲未有所動作的女子纖手向后放下帽子,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美麗容顏。她朱唇微啟,明眸皓齒別有一番楚楚動人之感。
臺下眾人驚異惶恐,紛紛起身施禮道:“容妃娘娘萬福金安!”
沈亦清也隨著人潮起身叩拜,其間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偷瞄她那張美得恰到好處,既不張揚、又不過于秀氣的面容。
她心道:“原來這就是容妃孟棲鳳,齊王的生母,南唐望族孟家的高門貴女。”
梁成帝面露寵愛的笑意,起身徑直走到容妃面前,伸出手來攤在她面前。容妃笑靨明媚地將纖纖玉手附在他的掌心,順勢恭謹?shù)馗S著坐到梁成帝身側的位置。饒是萬貴妃出了名的溫婉順意,此時也不免面露幾分歆羨之色。
高太后道:“容妃最會哄哀家開心,要取這鳳翎裘怕不會比摘星逐月要簡單?!?p> 容妃一邊解開領口精巧的子母扣,將鳳翎裘脫下,遞給一旁恭候在側的涂內寺,一邊笑意晏晏地說道:“還是南唐的君主敬重母后,這才傾力搜尋。”
一旁容妃的貼身侍女絹兒正為她奉著茶,接著話便往下說:“奴婢聽說,這是南唐夏高帝特地差人循著半本殘舊的古籍,先是找到了世間罕有的鳳鳥,又生怕性情剛烈不從不敢圈養(yǎng),特地遣人足足守候了三個冬夏才攢足了約莫一件裘衣的羽毛??墒强p制的技法失傳已久,于是又在國境內尋得最為精良的匠人悉心制作。都說百鳥朝鳳,這鳳翎裘世間罕有,娘娘說與皇太后的地位最是相符?!?p> 高太后摸著鳳翎裘,觸手之感果然別樣與眾不同,較絹絲更為順滑,宛如清澈的溪水從掌心滑過。赤紅的羽毛在燭火的映照下,分明折射出五彩的光華。細看來,整件裘衣界密得嚴絲合縫,渾然天成,竟在內外兩面分別展現(xiàn)出百鳥朝鳳與百花爭艷兩幅景象。
饒是她遍覽世間珍寶,卻也沒見過這樣新奇的華服,頗為贊嘆道:“當真是費心了。太子妃,整個皇宮除了尚衣局的女官,就數(shù)你的針黹女工手藝最是出眾,你替哀家瞧瞧這是什么技法。”
蘇瀅接過鳳翎裘,面露驚喜之色道:“這是雙面繡。這種技法本就難得,用在裘衣上更屬罕見。況且,兒臣見這件裘衣全然又細密的鳳鳥翎毛所制,卻只見輕盈飄逸之感,沒有半分雜質,實在難得?!?p> 高太后玩笑道:“皇帝,這寶貝哀家可就收下了,只是這么大的人情,哀家可還不起?!?p> 梁成帝笑著道:“母后只管放心收著,即便是要回禮,自當有朕來擔著。愛妃,你這份禮物可了不得,堪堪送到母后心坎里去了。”
容妃急忙推辭道:“這陛下可就夸錯人了,臣妾只是借花獻佛,借著南唐這份大禮博得母后歡心才是?!?p> 梁成帝笑意更甚,說道:“不對,你沒有這樣的心思。衍兒何在?”
齊王恭敬道:“兒臣在。”
梁成帝道:“讓你的母妃出人出力,這一定是你的主意吧?”
齊王順勢笑著道:“兒臣不敢,只是見母妃技癢難耐,便借由這個機會給她一展所長?!?p> 容妃笑著嗔怪道:“這孩子,哪有這么打趣自己母妃,教這么多人都看笑話?!?p> 梁成帝握著她的手道:“齊王做得對,甚合朕意,該賞!”
萬貴妃甚至都沒有資格坐在高臺之上,此時昂著頭笑道:“妹妹舞姿傾城,竟半分不減當年。容妃實在不必過謙,這樣的身段與功架,實在是無人能比。莫說是放眼整個大梁,便是放眼天下,要再尋出一人能夠襯得上這件鳳翎裘,恐怕難于登天。”
容妃垂首道:“萬貴妃言重了,臣妾只是勉為其難地拋磚引玉。這樣的珍品,也唯有母后的尊榮才能享用?!?p> 萬貴妃這才意識到言辭有失,急忙請罪道:“臣妾口無遮攔,請母后恕罪。”
高太后笑著擺擺手,囫圇個便揭了過去。而梁成帝此時也并沒有將心思放在其他地方,反倒召來汪直附耳安排了幾句。萬貴妃只得頗為尷尬地退回去,端起杯盞半飲,順道稍微遮住神情,以緩釋方才不合時宜的進言。
而這些看在徹王眼里,更是成了要伺機為自己柔善母妃鳴不平的緣由。
梁成帝的心思自然不在這里,這邊吩咐完汪直,那邊宮人已經(jīng)非常識時務地將旨意擬好,隨時準備傳遞到凌飛宇面前。
南唐既非邊陲小國,也不是大梁的附庸屬國,無論是國土稟賦、貿(mào)易通達還是國力強盛,都可與大梁分庭抗禮。故而,大梁對待南唐過于親厚則有恭維之嫌,過于冷淡則有疏遠之意,盡皆需要把持一個尺度。同理使然,南唐與大梁最好的關系是不親不疏,互相合作卻又各有國體。
眼下南唐送給高太后的厚禮,一方面遠超國禮應有的點到即止,另一方面雖則耗費的人力物力無數(shù),卻只能顯現(xiàn)出南唐在工商絲織這些本就強勢領域的卓越之處。南唐是重禮興樂之邦,更顯示出原本武力薄弱的劣勢。
這一點,卻是梁成帝最為看重,也是真正欣悅之處。他要的就是現(xiàn)在這樣一個富甲天下,卻不足以構成威脅的鄰邦。近可通商貿(mào),遠可合力抵御北涼。況且,夏高帝其人講究“無為而治”,他的政治理念與治世之道從不在梁成帝的眼中。何況夏高帝身體日益衰落,南唐皇室子嗣凋零,未來立儲之際怕是免不得禍起蕭墻,自顧不暇。
梁成帝顯然想要與這個再理想不過的鄰居長長久久地親善下去,只是明面上也不過是循例對南唐國君加以親和地問候。畢竟在座皆是大梁朝臣,眾目睽睽之下梁成帝對待南唐的態(tài)度不便過于伸張。
故此汪直奉旨而來,雖沒有刻意避開旁人,但也還是用盡可能不出眾的聲音宣旨。
凌飛宇一一應下,說了句“有勞汪內寺”以作謝意。
鄰桌的燕云易與沈亦清離得最近,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個雖心下好奇但也不是愛問長問短之人,故此也就作為小插曲揭了過去。
凌飛宇卻面露若有所思的神情,許久才回復過來:聯(lián)姻?怎么聯(lián),和誰聯(lián)?
他下意識地掃視了一圈,饒是慧眼如炬也只能看見遠處神情落寞的梁傾月一人。難不成,梁成帝想把自己的掌上明珠遠嫁南唐。即便是他愿意,難保夏承端與夏澤兩位皇子會同意。
只是眼下,這不是他會操心的事情。隨著一個婉轉的女聲響起,凌飛宇下意識地望了眼沈亦清冷漠的神情,心知今晚注定不會這么簡簡單單地過去。
“皇祖母,父皇,母后,兒臣有個助興的小把戲,不知當講不當講?!?p> 只見徹王妃手中端著一個鑲嵌著七彩寶石的銀壺酒樽,帶著嫣然的笑意于御前請示道。
陳皇后道:“徹王妃不必多禮,但說無妨?!?p> 徹王妃道:“兒臣本欲將這件北方覓得的七彩寶壺進獻給皇祖母自作壽禮,但鳳翎裘這樣的珠玉在前,兒臣實在不敢獻丑。也正是因此,兒臣想起十二月花神舞的典故,與這七彩寶壺行飛花令有異曲同工之妙,故此想以此為晚宴助興,也算是物盡其用,不知是否時宜?”
“只不過......還需要勞煩燕少夫人與傾月公主二人方可?!?p> 眾人的目光微妙地流轉在二人之間,沈亦清與梁傾月面露相似的茫然無措,只是前者更添一分警惕之感。
眼見沈亦清被迫要站起身來,燕云易下意識地也站了起來,在她耳邊輕聲問道:“你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