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兩天,二人受命打理花園的紅梅和山茶。因?yàn)榇筇鲜闲陆邢?,所以上面要求院中花卉?wù)必紅艷。景行沒有打理紅梅的經(jīng)驗(yàn),師傅就讓他去管那幾十株山茶。他獨(dú)挑了朱砂紫袍和紅露珍兩品。
剛栽下不久,就有人把府中上下所有六到十歲的男孩子都叫到一處。景行也在其中,他認(rèn)出了領(lǐng)頭的人。她夫家姓林,大家都喊她林大娘,是孟氏的乳母,也是后院的管事婆子。大家以為是捉賊,都緊張不已,窸窸窣窣。但她喝令眾人噤聲,一個個仔細(xì)看過去。景行來這里認(rèn)識的第一個男孩叫蔣千伶。他比景行大兩歲,今天卻也出現(xiàn)了。他們站在后排,蔣千伶悄悄和景行說:“你知道為何要叫我們來嗎?”
景行搖頭不語。蔣千伶偷笑道:“大太太又有了,老爺一連三胎小姐。這次可馬虎不得。道士說后宅的風(fēng)水陰氣重,所以必須挑一個男孩子去房中旺一旺,盛盛陽氣,才能一舉得男。要是選進(jìn)去了,那可就是半個少爺了?!?p> 然而他說話太大聲,并且低估了林固貞的耳力。她高聲斥罵道:“吵什么!”隨即就走過來,拉扯住蔣千伶的臉扭起來,疼得他直求饒?!霸俪尘桶涯愕馁v嘴給撕爛了?!?p> 景行不知道該怪他還是感謝他。因?yàn)樗母`竊私語把林固貞引來,導(dǎo)致她跳過了中間四排,直接走到景行面前。她盯了半晌,先問了生辰八字,再用同樣的辦法檢查了五官。然后又撥開景行的頭發(fā),湊近聞了聞,點(diǎn)頭說:“沒虱子也沒臭味?!?p> 她對后面的一個男人吩咐:“帶他去洗干凈,去內(nèi)院的月門等著?!?p> 景行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那個男人帶到了一個下房。他丟給景行毛巾和香皂。景行不明就里,但明白除了照做,沒有別的選擇,花了盡一炷香時間才敢走出去,穿了男人給的一件長褂子。白色緞面,袖口領(lǐng)口繡了簡單的月白色祥云紋,不是下人應(yīng)該穿的粗布短褂,連鞋子也換成了白緞面。
他帶景行去了月門。林固貞親自在那邊等候。她走在前頭,兩步后又停下來,冷言冷語地說:“見了太太要有規(guī)矩,別像野貓一樣,眼睛和舌頭都要安分。”
景行低首應(yīng)聲。穿過連廊時,他突然看見假山后頭刺來一道詭異的目光。那人身穿錦繡長衫,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冰冷而無神。景行忙低了頭飛快跟住林大娘,繼續(xù)里面走。
穿過六道門,十三彎回廊才到了一個院子。這院子一切花色全無,只種滿了石榴,因現(xiàn)下為深秋,自然枯敗凋零,一片頹唐之氣。她上前在門外打千,恭敬道:“太太,人來了?!?p> 許久屋子里才傳來一段溫和的聲音。
“媽媽帶人進(jìn)來吧。”
景行走進(jìn)屋子,按照規(guī)矩給她請了安。她笑道:“起來,以后不用行大禮了?!?p> 他依言起身,沒有抬頭。孟氏說:“媽媽,你先下去,我和這孩子說說話?!?p> 林氏掩門出去。四下寂靜。她柔聲說:“過來吧,吃些果子。
景行不敢上前。她只是笑道:“來吧,就咱們兩個,不妨事。”
景行才上前兩步,她拉景行上了炕坐,又遞給景行一根鐵簽子,讓景行挑自己喜歡的果干吃。景行臉上發(fā)熱,一直低著頭,只能看見她的袖口上幾枝海棠,腕上一枚色澤清冷的玉鐲。
孟氏嘆口氣:“果然是個清秀好看的孩子,也很懂事。”她把手按在腹上,輕笑道:“叫你來,你也應(yīng)該明白是什么事了吧。如果能沾你的福氣,讓老爺如愿,以后我們也不會虧待你的。”
蔣千伶并沒說錯,以他的耳朵和機(jī)敏,不會聽差任何事。她拿過景行手上的鐵簽子,親自穿了一枚李子遞給景行。
他艱難地嚼動,正擔(dān)心事發(fā)突然,都沒有和高師傅說一聲。他猶在出神,外頭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女孩子小跑進(jìn)來,對孟氏驚喜道:“娘,這就是你給我找的大哥哥嗎?”
他想人的緣分真的是很虛幻的事。景行和她的每一次見面都在他最為窘迫的時候。孟氏輕聲呵斥:“昕兒,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女孩子不能這樣跑的?!?p> 她卻滿不在意,直接撲在景行身上:“大哥哥,你會翻花繩嗎?會不會做彈弓摸魚?”她眨巴眼睛,期待又驚喜地盯著景行。
他嚇了一跳。跟她來的丫鬟也大吃一驚,忙拉住她往后拽。大太太卻淡淡地說:“不妨事,都是小孩子。以后就讓他陪若昕玩吧?!?p> 她復(fù)又看景行,說:“她是我的二女兒,叫若昕,你叫什么名字?”
景行這才看清孟氏的相貌。她穿了一件淺紫色長袍,唯有袖口繡了兩支海棠。發(fā)間不飾絹花,帶了一枚金步搖,三串末端以璆琳點(diǎn)綴。她相貌很美,一點(diǎn)也不像三十歲的人,含笑滿是沉靜氣度。
“韓景行。”
若昕莞爾說起:“我知道我知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爹前天才讓我背過?!?p> 孟氏又問:“聽林媽媽說你是個花工。怎么,你念過書?”
景行從實(shí)回答:“我看過幾本書,能認(rèn)字。”
她“哦”了一聲,溫聲道:“那你以后也能陪若昕念書了?!比絷吭绨崔嗖蛔?,咯咯笑道:“太好了,以后終于有人陪我玩,陪我念書了。”
她賴在孟氏身邊撒嬌:“娘,你能讓大哥哥陪我去玩嗎?”
孟氏慈和地揉了揉她的額發(fā),笑道:“去吧,仔細(xì)著,別離了下人的眼。假山上和水邊不準(zhǔn)去?!?p> 她忙唉了一聲就拉景行朝外面跑去。景行根本就沒來過后院,一切都是陌生的。但她仿佛比景行更陌生,充滿了新奇的喜悅。他發(fā)現(xiàn)她好像忘了自己是誰。不過也好,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而她身邊那個臉上有青斑的嬤嬤也沒有在。
景行有些提心吊膽,不愿意再遇上她。他先求她派個人去和師傅說一聲。她指了指一邊的老嬤嬤,讓她去傳話了。景行心中忐忑,問她原來那個臉上有青斑的嬤嬤去哪了。她愣了一下,才回答:“哦,你說江嬤嬤呀。我六歲的時候,就是那晚上。她打了你之后,回家娘看我膝蓋摔破了。她就被林大娘打斷腿送回老家去了?!?p> 難怪她沒有來報復(fù),而這位三小姐也沒有忘記遇見過他。很快若昕就忘了上一刻說的話,又拉景行蹦蹦跳跳地往前去。迎面走來一個青碧衣裳的女人。她停下來問:“姑娘是要往哪里去?”
若昕道:“去百鳥園看孔雀。姨娘要去給娘請安嗎?”
她是二姨太月現(xiàn),容貌娟秀,發(fā)間戴了青色絹花,斜插兩只玉簪子,又有兩枚金絲雀形的寶石發(fā)飾。她看景行一眼,問:“這位公子是?”
景行尚未回答,若昕淺笑道:“他是娘給我找的哥哥?!?p> 景行和月現(xiàn)都很尷尬。但她明白了若昕的意思,也沒有多說話,只是笑道:“那三姑娘好好玩,有功夫了去我那兒,你二姐姐也想你呢?!?p> 她慢慢地離去,姿態(tài)輕柔到步伐聲都沒有。
若昕沖景行扮個鬼臉,低哼一聲道:“我才不信呢。二姐從來不想我。因?yàn)槲颐看握宜妫家桓辈幌牒臀彝娴臉幼?,總是陰沉臉?!?p> 她拉住景行的袖口,晃了晃,對他笑:“以后我和你玩就好了。才不要和她一起呢?!?p> 若昕拽景行往前面跑去,過了許久才到了一個園子,還沒進(jìn)去就聽見清越的鳥鳴聲。她拽景行進(jìn)去跑到一個角落。那里栽了一株梧桐,并一座假山,棲息兩只雄孔雀。她失望地說:“你上次怎么不說一聲就走了。我明明想和你一起看孔雀開屏的。我馬上就跑回來了,可是你不見了?!?p> 景行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她對那兩只孔雀做鬼臉,扔面包,但是它們就是不開屏。無奈下她急得直跺腳,把剩下的面包全都扔了過去。景行也不明白怎么讓它開屏,只能安慰她:“其實(shí)它這樣也很好看了?!?p> 她唉聲嘆氣,無奈地笑了?!捌鋵?shí)上次我也沒看到它開屏??赡苓@對笨鳥根本就不會吧?!?p> 景行應(yīng)了聲,心中無所適從。蔣千伶說的“半個主子”對上下而言都是一個癥結(jié)。景行既無法推辭上面的命令,也不能完全安然無恙地接受面臨的一切。唯一能做的就是拋開半主半仆的身份。孟氏給他安排了一間下房,他正好推開了纏在身上的綾羅綢緞,認(rèn)為不過是調(diào)配到太太房中做事罷了。他不放心高師傅,在來后院的第七天下午,好不容易摸清了路,趁孟氏和若昕都午睡,回到了前庭的花房前。高師傅正在磨梅花的肥料,他見了景行,一時半會說不清話,只是訥訥道:“吃……吃飯了嗎?我給你煮面吃?你還好嗎,有沒有人欺負(fù)你,晚上睡覺冷不冷?”
景行把賞賜的點(diǎn)心和錢都帶來放在那張發(fā)黑的桌上。高師傅坐在光線暗處,停了動作,許久才長嘆道:“你是個笨人,說話做事都不機(jī)靈。在里頭干活,千萬別耍小性子。有什么事情都忍住,要是有機(jī)會就回來吧?!?p> 他說到此處就停了下來。景行和他說等太太生完這一胎,他就能回來了。他又安慰說他在里面吃住都好,還經(jīng)常有賞賜。但高師傅并不快活,一直不說話,在景行必須離開時才說:“要是太太再生個女孩,你——”
他的擔(dān)心并不無道理。如果孟氏又生了女兒,景行一定會被當(dāng)成是晦氣的根源,因?yàn)樗麄兊氖僬也坏降诙税l(fā)泄。
景行背對告訴他:“才不會呢。算命的方士昨天來了,說我主觜宿星,必能麒麟送子?!?p> 他飛快地跑開,沒有再回頭。景行跑到廊橋,穩(wěn)住步子,調(diào)節(jié)氣息慢慢向前走去。他聽見石子落水的聲音,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少年在假山后面。他露出大半個身子,正撿了石子打水漂。景行當(dāng)時確信他是故意引起自己的注意,因?yàn)槭悠瘉淼姆较蚴敲黠@朝向他的。而且他還是盯著景行,那并不是討厭或鄙夷的眼神。
他仿佛要往這邊走,但林固貞這時也踱步而來,扯嗓音罵道:“大少爺!你小心點(diǎn),太太剛買的昭和三色鯉要被你嚇?biāo)览?!那可是招福的寶物!?p> 他剛探出的身子立刻縮了回去。
林大娘走到景行跟前,也沒好氣地說:“跑哪兒去了?三小姐醒了直嚷嚷要找你,以后不準(zhǔn)自己亂逛!”
他跟著走進(jìn)去,到了若昕院中。鎖紅在門口見了景行就笑:“哎喲,你可來了。不然這孟姜女的眼淚可要把房子沖垮了?!?p> 因?yàn)槿絷亢莛に?,所以大家?jīng)常說笑。景行撩開簾子進(jìn)去。她仍然在啜泣,看見他來了,忙從床上跑下來,打翻了正要喂她喝蜂蜜水的嬤嬤手中的碗。她赤腳跑下來,就抱住景行的腰,嚶嚶哭道:“我夢見你又不理我就走了,我變成一只孔雀,想開屏引你回頭,你就是不理我,一直往前跑。我找不到你,我根本也開不了屏,我的...尾巴是禿的?!?p> 她說到此處,眾人又笑起來。房中有見識的挽綠嗤然一笑:“小姐自然開不了屏,只有雄鳥才能開屏呢。她又說:“都怪我沒和小姐說明白,因?yàn)橹耙恢睕]往百鳥園去。前些日子才去了,看見只有兩只雄鳥在,哪里能開屏。趕明兒讓人去捉幾只雌鳥,就能看了?!?p> 若昕怔怔地問:“為什么要雌鳥?”
鎖紅忙笑道:“那小姐為什么要景行呢?”
她毫不掩飾地說:“因?yàn)槲蚁矚g景行呀?!?p> 景行雙耳發(fā)紅,把滾燙的臉側(cè)到一邊。鎖紅笑得岔不開氣,傍在挽綠的肩上,“你見識多,還是你告訴小姐為什么要雌鳥吧?!?p> 落霞去扭扯她的臉,笑罵道:“真是越來越?jīng)]規(guī)矩,這樣沒上沒下的話也哄小姐說出來。仔細(xì)哪天被撕爛了嘴?!?p> 若昕終于止了抽噎。落霞去帶她洗了臉,又給她換了一身新衣裳。已經(jīng)到了念書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