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漢嶺山脈,便如一只只蟄伏在暗黑里的洪荒異獸,陰森詭奇,擇人而噬。聶清臣踩著深可及膝的白雪,蹣跚獨行在曠野之中。月色凄迷,也瞧不清前路究竟通往何方。
他周身衣衫均已被落雪侵透,寒風吹過,更是冰寒徹骨。雖然他吸噬鳳皇芝后,真元渾厚,寒暑不侵,但雙腳如踏冰窟之中,濕濕滑滑,黏黏糊糊,左右別扭,甚是難受。
他原本是一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少年書生,這一生來何曾受過這般的苦?再咬牙走得大半個時辰,業(yè)已是疲累不堪,悔不當初。好不容易翻過一座小小的山頭,極目四顧,終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處,似有紅光隱隱,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閃耀不停,當是燈火無誤。
聶清臣心頭大喜,索性抱頭一滾而下,反正這片山坡雪層深厚,其間別無他物。待到一路有驚無險地滾落坡底后,也不管頭暈目眩,拔足便往那燈火處飛奔而去。
遠遠望去,那紅光忽而向左,忽而轉右,時而霞光萬丈,時而風中殘燭,委實令人難以捉摸。奔到近處,那紅光更是飄忽不定,變幻萬千,襯著天邊那一輪清冷孤傲的圓月,越發(fā)顯得光怪陸離,鬼氣森森。
遠處山巔有孤狼在對月長嘯,幾只食腐禿鷲幽靈般地滑翔在虛空之中,聶清臣越瞧越是覺得奇怪,尋思道,“這荒山野嶺的,怎么會有紅光閃爍?莫非當真有什么山精鬼怪,在此處興風作浪不成?”他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但轉念又想,“其身正,鬼神懼,我聶清臣堂堂丈夫,區(qū)區(qū)妖魔鬼怪,又何懼之有?”當下再不遲疑,徑往那紅光閃耀處奔去。
奔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紅光原來是高高懸掛在旗桿上的一串朱紅燈籠。而那旗桿約有碗口粗細,巍然挺立在一片稀稀疏疏的柏樹林前,高聳入云,滑不溜手。也不知是哪位高人,竟能攀上這根高逾十丈的旗桿,并巧手掛上那一串朱紅燈籠,這等神乎其技的輕身功夫,著實令人咂舌不已。
聶清臣小心翼翼地穿過那片柏樹林,盡頭便是一座頗現(xiàn)破敗的山神廟。其時月華如水,雪地瑩白,周遭景致朦朦朧朧,倒也勉強瞧得分明。只見那廟宇雖然處處斷墻殘垣,荒草叢生,但重檐斗拱,占地甚闊,料想之前也曾香火鼎盛過,卻不知是因何緣故而衰敗如斯。
聶清臣心底一寬,暗自想到,縱使山精鬼怪再過兇猛,總也不得跑到山神廟里來撒野吧?于是,他欣然舉步,徑往前行。
頃刻間他便走到廟宇門前,但見門上紅漆剝落,虛門半掩,偶有夜風穿過,那大門便“咯吱咯吱”地隨風緩緩擺動。月光正映在當中的牌匾上,他定睛一看,僅余“神廟”兩個鎏金大字,而那個“山”字早已是不知所蹤。
聶清臣暗嘆一聲,隨手正了正衣冠,肅容說道:“晚生聶清臣,乃是進京趕考的一介書生。途經(jīng)寶地,恰逢風雪,暫借寶剎避上一避,望山神大人得罪莫怪!”
荒山野廟,自然杳無人應。聶清臣上前推開廟門,正待舉步入內,突聽得“嘎嘎”幾聲凄鳴,一群烏鴉倏地從門后飛出,撲騰著翅膀,轉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倒讓他沒來由地吃了一驚。
他搖頭苦笑了幾聲,昂首步入廟門,迎面卻是一個空曠平坦的庭院,一望之下,甚是寬闊,便是有百來號人齊聚一堂,亦不會感覺緊致壓迫。其間植有兩株香柏,月光浮動,樹影婆娑,想來方才那群烏鴉正是棲身其中。
徑直穿過庭院,正是山神廟的主殿大堂。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左邊立著一個判官,右邊立著一個小鬼,當中擺著一張香案,案上置有一個香爐,香爐兩旁各燃著一根粗若兒臂的紅燭。
燭火搖曳,青煙迷離,越發(fā)顯得山神主殿陰森詭異。聶清臣團團轉了一圈,察覺整座大殿并無任何人跡,也不知是誰竟有如此雅興,頂風冒雪將這燈籠、紅燭一一燃起?
聶清臣渾身衣衫皆是濕漉漉的,貼在身上甚是難受,當下取過一支紅燭,持在手里走出了這間大殿。此廟宇雖說處處透著詭奇,但他一時也懶得理會,當務之急不如尋些柴禾,就地燃起一堆火去去寒意才好。
大殿東側有廂房兩間,里面并無鋪蓋行李,只見蛛絲塵網(wǎng),滿目瘡痍,顯然無人居住。聶清臣皺了皺眉,轉而向大殿西側走去,一番折騰后,總算尋到了柴火灶房。
灶房里倒是收拾得窗幾明凈,鮮有灰塵,最妙的是,房間角落除了堆積著一堆稻草外,竟然還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捆捆的柴禾。聶清臣見狀,登時大喜過望,忙不迭地快步上前,將灶臺上的鐵鍋取過一旁,就著燭火,手忙腳亂地生起火來。
不多時,灶膛里便燃起了熊熊火焰,他依次將干燥的柴禾放入灶膛,再用灶邊的燒火棍撥了幾撥,頓聽得“嗶嗶剝剝”的爆裂聲不絕于耳,那火苗倏地竄起有二尺多高,霎時間滿屋里都是暖烘烘的。
聶清臣想了想,提著鐵鍋走出了屋外,尋個處干凈地兒,滿滿地裝了一大鍋積雪。再走回灶房,將那鍋雪水置放在灶臺上慢慢煮開。
須臾,滿屋里蒸氣彌漫,伸手難見五指。聶清臣除下衣衫,就著那熱水舒舒服服地擦了個澡,頓覺神清氣爽,愜意之極。
只是一身衣裳俱是濕漉漉的,且污穢不堪,他實在沒有勇氣再套回身上,暗自尋思道,“橫豎這夜半三更的,左右又無人,我何不就著這鍋熱水,順便將衣裳搓洗干凈,待到明日烘干后,再穿上趕路也不為遲?!?p> 主意既定,他索性除得赤條條一身,將衣裳搓洗干凈后,又在柴禾堆里尋了根麻繩,從灶臺上橫著拉過,將繩端牢牢系在了窗檐下的木條上。
晾好衣裳后,他取下了鐵鍋,那灶膛里的火苗登時節(jié)節(jié)竄高,映得整間屋里溫暖如春。他滿意地笑了笑,往那灶膛里又添了幾把柴禾,這才窩進墻角那堆稻草堆里,不久便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一瞧,灶臺里的火焰已不知什么時候熄滅了,灶屋里漆黑一片,冷如冰窟。他掙扎著爬起身來,就著窗外的月光摸了摸自己的衣裳,發(fā)覺仍是濕漉漉的,輕輕一擰,水滴淋漓不盡。
無奈之下,他只得重新拿過紅燭,輕輕拉開房門,便想前往山神大殿借火。豈知他剛邁出灶房,便被眼前所見的一幕,震驚得瞠目結舌,茫然不知所措。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擰了擰自己的大腿,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猶在夢境之中??墒茄劬锘仞伒恼鎸?,大腿上傳來的刺痛,卻是冷冷地提醒著他,他并沒有踏入虛妄無稽的夢境里,他仍活靈活現(xiàn)地存活在現(xiàn)實之中,盡管這個現(xiàn)實是多么地不真實。
猶記得,他踏入這座衰敗破落的山神廟時,庭院里黑燈瞎火,空無一人??墒乾F(xiàn)在,庭院里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竟是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詭異的是,盡管每個人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神色,仿似廟會趕集一般,但庭院里卻是萬籟俱寂,鴉雀無聲。
聶清臣驚駭之下,慌忙閃回灶房,關上房門后,越想越是覺得匪夷所思。終于按捺不住,便藏在窗后,只余一雙眼睛向外四下張望。
但見人群業(yè)已緩緩散開,每個人都似匆匆忙忙,卻又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不多時,靠近灶房的那個人率先支起了隨身挑著的餛飩擔子。只見擔子前面的一頭,一爐煤火燒得正旺,爐上的鍋里熱氣騰騰,後面的一頭除了有個放著碗筷佐料的柜子外,還掛著個驅蚊防蠅的紗罩。
聶清臣瞧得目瞪口呆,差點失聲叫了出來,他做夢也沒想到,在這荒山野廟里,竟然還有人支起餛飩擔子賣起了餛飩!可是,又有誰會跑到這地方來吃他的餛飩?
正自納悶,忽又見到餛飩擔的旁邊停下了一輛獨輪小車。車上載著一個又圓又粗的火爐,而火爐上則擱放著一口盛滿了沸油的鐵鍋。一名中年漢子從車旁抽出一張案幾來,將和好的面揉扯成一個個巴掌大小的面團,填入豆豉肉沫,再以掌揉成餅狀,放入油鍋里炸至金黃,空氣里頓時飄起了酥油餅的清香。
聶清臣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人推著獨輪小車,一路翻山越嶺,難道就為了趕來這破廟里炸幾個酥油餅?駭異之下,他舉目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都已是支開了各自的隨身擔子。
其中有賣包子的、賣燒餅的、賣面條的、賣水餃的、賣豆皮的……也有賣桂花糕的、賣綠豆糕的、賣冰糖葫蘆的、賣黃豆酥的、賣芝麻糖的……還有賣糖炒栗子的、賣五香瓜子的、賣鹵水花生的、賣麻辣小魚干的……各式各樣的小販挑著各式各樣的擔子,竟是囊括了大江南北的各地小吃,五花八門,琳瑯滿目。
聶清臣已是看呆了,他從未看見過如此多的小商小販齊聚在一堂,也從未看見過如此多的風味小吃匯聚在一處。他想不通這些人怎么會到這里來,更想不通這些美食又能有誰來吃……
最可怖的是,除了空氣里彌漫著各色美食的各種香味外,整座庭院里竟是悄無聲息,寂然無聲!
聶清臣不寒而栗,但見那燈火搖曳中,眼前這些鮮活生動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夜涼如水,陰風陣陣,這些人便如那鬼市里上演的皮影戲一般,雖然人來人往影影綽綽,可是在輕煙繚繞中,已是了無生氣,鬼氣森森……
莫非這些人做的這些美食,正是為了獻祭給暗黑中的山精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