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才悠悠醒轉,迷迷糊糊睜開雙眼,頓覺恍恍惚惚,晃晃悠悠,便如置身在江河湖海上隨波逐流的一葉扁舟。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茫然間舉目四望,但見眼前裊裊白紗,如夢如幻,而自己卻仰躺在一張鋪滿了天鵝絨毯的繡榻上。
他的身上仍是未著寸縷,卻是裹在一床蓬松綿軟的金絲蠶被里,榻前置有一方造型古樸的鎏金香爐,正散發(fā)著一縷縷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
耳聽著窗外車聲轆轆,他心底疑竇叢生,自己不是在那衰敗破落的山神廟里暫避風雪么?怎么一下子竟似踏進了溫香軟玉的女子閨房之中?
驀然間,他想起了那形形色色的百余名小販,想起了那冷酷暴戾的十六名轎奴,更想起了那煙視媚行、巧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心里更是迷惘。猶記得最后有一朵妖異之極的紅云迎面而來,再往后,便什么也不記得了。
漸漸覺得,那鎏金香爐里的幽香越來越是芬芳,不知不覺中,天旋地轉,頭暈腦脹,嘟嘟囔囔幾聲后,又自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榻前一方案幾上已是燃起了一支紅燭,朦朦朧朧,搖曳不定,恰似他此刻忐忑不安的心境。燭影搖紅,輕紗凄迷,那白衣女子正若有所思地凝望著他。
聶清臣試著掙扎了一下身子,卻是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便如那襁褓中的嬰孩一般,心有余而力不足。忽聽得那白衣女子吃吃笑道:“哎呀,真是對不住了,方才我還擔憂公子睡得不甚安穩(wěn),好像不小心封住了公子奇經(jīng)八脈的二十八處穴道,也不知公子你承不承受得了?”
聶清臣一時為之氣結,索性閉上眼睛,懶得理會,只聽那白衣女子繼續(xù)說道:“公子體內似是藏著一股恐怖之極的強大力量,讓人又是羨慕又是害怕。我左思右想,還是燃起了這株紫宸驚精香,有人說它的香味可以寧神靜思,讓人骨軟筋酥,再也提聚不得半分真氣,也不知它是真是假?”
聶清臣悄悄依著北冥靈犀指訣的功法,默運體內丹田里的浩然真氣。果不其然,那真氣運轉到任督二脈便突地戛然而止,隨即消散得無影無形。他又驚又怒,憤然斥道:“我不過是一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你為何這般對我?”
白衣女子幽幽說道:“公子有所不知,昔年江湖上有那么一位鼎鼎大名的拳師,人稱鐵拳震關東。他的拳頭也并無甚出奇之處,不過,據(jù)說他一拳也可以打死一只虎。只可惜啊,公子你隨手一指,便破了他三十年苦功!”
聶清臣愕然回道:“你指的是你那名轎夫?當時我一心只想沖將出去,卻不想差點害了他的性命。罪過,罪過……”白衣女子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公子是真人不露相,又何罪之有?有道是碧落黃泉光明頂,十天神魔嘯九州,卻不知公子是明尊座下哪一尊大人物呢?”
聶清臣心下大奇,忙接口回道:“明尊座下?大人物?你能否說得明白一些,這個我委實不懂?!卑滓屡永湫σ宦?,取出一塊墨玉令牌,隨手丟在他的枕邊,哂道:“莫要以為我不識得魔教的先意使者令,哼,千萬別跟我說你從未曾見過!你既然持有此令,那魔教的十天神魔無不以你馬首是瞻,唯命是從。甚至可以說你一念之間,便可攪得江湖天翻地覆,從此血雨腥風。你還敢說,你委實不懂?”
聶清臣哪料得這塊小小的玉牌,竟有如斯權柄與榮耀,他不過是一名小小的窮酸書生,便是做夢也沒想過,有朝一日能隨心所欲地號令天下神魔。他只覺一身冷汗淋漓而下,忙開口辯道:“這塊令牌是厲老前輩留給我的,我著實不知它有這般來頭,你信也罷,你不信也罷,我真真切切只是一名趕考書生,與魔教并無絲毫瓜葛?!?p> 白衣女子冷笑道:“厲天行素來狂妄自大,孤傲清高,無緣無故他怎么會將這等信物留給你這窮酸書生?再說,也從未聽聞他收過門人弟子,這一節(jié),你又如何自圓其說?”
聶清臣無可奈何,只得苦笑著將短松岡上的風云變幻一一向她和盤托出,至于他自己吸噬鳳皇芝一節(jié),自然含含糊糊,略過不提。他思路清晰,口齒伶俐,娓娓道來,倒也令人仿似親歷其境,繼而信之不疑。
蓋因此番爭斗太過波詭云譎,太過驚心動魄,待白衣女子聽到群峰雪崩之時,禁不住花容失色,駭然失聲。但聽到聶清臣搖頭晃腦地嘶聲說道:“眼看那巨石已是避無可避,厲老前輩不知為何,便將這塊玉牌塞入了我懷里,雙手將我擲到懸崖邊,而他卻是與那塊巨石同歸于盡……”
白衣女子終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截口斥道:“你這番話里不盡不實,錯漏百出,倘若我日后查探出有絲毫出入之處,必定將你剝皮抽筋,敲骨吸髓,永永遠遠做我的花肥藥引!”
聶清臣怒道:“事實確是如此,你不信我也沒著。快快解開我的穴道,我還要趕赴長安春闈,沒空陪你在這胡鬧!”白衣女子臉色陰晴不定,似是心里難下決斷,突地撲哧一笑,嬌聲說道:“公子,何必這般暴躁?茲事體大,我可不敢妄自做主,就勞煩你隨我去一趟青丘宮吧,且看姐姐如何定奪?!?p> 聶清臣還想再說些什么,可是那白衣女子將手一揚,自指尖中彈出一團桃紅色的煙霧,他頓覺異香撲鼻,熏然欲醉,不多時,業(yè)已是昏睡不醒。
白衣女子望著他孩子般純真的面孔,嗅著他異乎常人的陽剛氣息,漸覺情熱似火,難以自持。她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唇,忽然躍上了繡榻,緊緊地從背后抱住了他。
鳳皇芝靈力登時從沉睡中驚醒,不為人察覺地緩緩流轉全身,于是,他的身子越來越熱,而白衣女子的神思也是越來越熾。正自欲罷不能之時,白衣少女的手突然碰到了那塊墨玉令牌,頓覺一道冰寒清涼的氣息瞬間席卷全身,她猛然清醒過來,終于還是搖搖頭,強自壓住心里的綺念,悻悻然起身而去。
原來那日清晨,白衣女子擒住聶清臣后,旋即便乘轎下了山,再換乘馬車一路轉道西行。沿途披星戴月,風雪兼程,兩日之后方安然無恙地回到了朝陽谷青丘宮。
其間,白衣女子喚醒過聶清臣幾次,但除了給他喂食些米粥外,兩人言談寥寥無幾,終日便是讓他昏昏沉沉地躺在馬車里的繡榻上,仿似一只待宰的小羊羔兒。
待到聶清臣再次清醒過來時,天色已近黃昏。遠方群峰間白雪皚皚,窗外花園里紅梅怒放,而他正斜倚在一張?zhí)珟熞卫铮砩弦咽钦稚狭艘患L衫,雖不合身,但質地考究,顯然非同凡俗。
大廳內紗幔低垂,壁爐里炭火正旺,縱是寒冬臘月,依然溫暖如春。他緩緩立起身來,好奇地打量這座富麗堂皇的廳堂。
突聽得幾聲女子地吃吃低笑,他心里咯噔一跳,急忙環(huán)顧四周,卻是四下無人,寂然無聲。須臾,方才那女子聲音又在另一處緩緩響起,“聶清臣,你是在找我么?”
聶清臣身子一震,大聲回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又是誰?這里又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咯咯笑道:“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就沒有此間的主人所不知道的事,你又何必驚惶?”
聶清臣急道:“此間的主人?那是誰?你們又是些什么人?”
那女子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們就一定是人?”
聶清臣怔了怔,駭然后退兩步,驚道:“那你們究竟是什么?難道是……”
那女子語調一變,聲音驟然變得鬼氣森森,“你別想錯了,我們不是山鬼,更不是幽魂,我們是狐,九尾狐……”
大廳里的燭火倏地同時熄滅,便似有無數(shù)雙手同時掐滅了一般,詭異得令人毛骨悚然。正當聶清臣手足無措時,四面燭火又燃亮了起來。
聶清臣依然躺在那張?zhí)珟熞紊希珒蓚鹊姆降噬?,卻不知是什么時候,已是悄然無聲地坐了四個男人。
這四個男人都穿著一身寬大舒適的白袍,面容清秀,膚色白皙,年紀最多也不過二三十歲,都是懶洋洋地坐在方凳上,都在懶洋洋地上下打量著他。
聶清臣大吃一驚,強自問道:“你們便是此間的主人?”那四人一齊搖了搖頭,便是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聶清臣冷眼旁觀,見這四人固然英俊瀟灑,但面色鐵青,有氣無力,卻和待死之人差不多。
聶清臣左右環(huán)顧,頓覺氣悶,忍不住大聲喝道:“此間的主人究竟是誰?為什么不出來見我?他若也像你們這般要死不活的衰樣,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那四人突地笑了起來,就好像聽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話,其中一人懶洋洋地說道:“你莫要笑話我們,不出叁月,你也和我們一樣?!?p> 另一人嘻嘻笑道:“你也別瞧我們不起,一入青丘深似海,能活著便已是僥天之幸?!?p> 聶清臣越聽越是心煩意燥,截口斥道:“那個擒我回來的白衣女子呢?她在哪里?你們不妨替我跟她說一聲,我可沒功夫陪她在這里窮折騰!”
那四人登時便像中箭的兔子一般跳了起來,滿臉驚懼之色,其中一人顫聲問道:“你說的是……”
聶清臣努力想了想,半疑半惑地回道:“好像叫什么……常儀宮主還是常儀娘娘……”
那四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人人均是面無血色,瑟瑟發(fā)抖。突然一擁而上,各自從懷里取出皮尺在聶清臣身上比量個不停,便好似綢緞莊里的大裁縫殷勤倍至地為客人量身定做衣裳一般。
聶清臣啼笑皆非,恰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心想掙脫出去,可是稍一提聚真氣,便覺得胸悶欲嘔,經(jīng)脈之中仍是空空如也,竟是連推開那幾人的力氣都消失無蹤。他不禁失聲喝道:“開什么玩笑?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停下手中動作,正色道:“公子,您的嫁衣我等擔保三日便好,絕不耽誤您的大婚時辰,請您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