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雪猶緊,渭城北關(guān)寧大營里卻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蓋因靖遠大將軍徐恭班師回朝,今晚便是下榻在關(guān)寧大營。
徐恭自入關(guān)寧大營后,便一直深居簡出,閉門謝客。這一天來,已不知讓多少門生故吏、文武大員都吃了閉門羹。可是傍晚時分有人投來的一份名刺,卻讓他改了主意。
徐恭沉思良久,終于點頭讓那名自稱是雷的男子入營進見。
一名親兵飛奔到大將軍行轅門口,將那名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引了進營,領(lǐng)著他穿過校場偏門后,將其安置在一間高大空曠的簽押房
里。那親兵說道:“大將軍正在進晚膳,一會就過來,這里有熱茶,您好坐?!闭f完,那親兵便自去了。
年輕男子神色自若地品了品桌上的熱茶后,便四下打量著這間簽押房。但見中間一張公案桌,其上擺放著紙硯等物,貼墻又是一張長條桌,疊著一摞一摞尺許高的文書。北邊是一條大炕,鋪著虎皮褥子,上面安了個炕桌,南邊靠門支著一個大茶壺,水汽在炭火中絲絲冒著白煙。東窗下一溜兒的楠木板凳,其余一無長物。整間房里就西墻上掛著一幅字,上書“慎獨”二字,既無題頭也無落款,在這間屋里顯得格外打眼。
忽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掀開了厚重的棉簾,一個瘦骨嶙峋、面色蠟黃的中年漢子昂首而入,正是大晉帝國靖遠大將軍徐恭!
年輕男子面無表情地側(cè)立一旁,眼瞧著跟前來的七八名軍校幫著他脫換冠服,拍打身上的落雪,而徐恭仰著臉猶在沉思中。
待眾軍校退至一旁后,年輕男子才上前作了一揖,沉聲說道:“徐大將軍安好!在下有機密事需面稟大將軍,請您屏退左右!”
徐恭頓了一下,看了看屋里的幾名軍校,皺眉道:“事無不可對人言,你是誰?你此來究竟所為何事?”年輕男子微微一笑,便如一汪碧藍的湖水里驀然蕩起了一圈漣漪,便是連殺人如麻的徐恭心里也不禁暗嘆一聲,好一個風光霽月的濁世翩翩佳公子。
年輕男子淡然道:“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番前來代表的是誰的態(tài)度。大將軍不看僧面,還得看看佛面才是。”徐恭一臉陰鷙地盯著年輕男子,默思片刻,突然揮了揮手,示意那幾名軍校退出屋外。其中一名軍校遲疑道:“大帥......”徐恭面色一沉,那軍校再不敢言語,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徐恭負手踱了幾步,仰頭望著西墻上的“慎獨”二字,幽幽說道:“你是齊王爺?shù)娜耍俊蹦贻p男子踏前一步,恭聲回道:“正是,相信大將軍也是瞧見了名刺上的齊王印鑒,方才屈尊接見在下?!?p> 徐恭驀地轉(zhuǎn)過身來,眼中神光閃爍,厲聲喝道:“本將軍與齊王素昧平生,并無交集,何以齊王會貿(mào)然遣人求見?”年輕男子坦然自若,緩緩回道:“大將軍殺伐果敢,威震西陲,堪稱大晉第一猛將。齊王時常念及,常嘆緣慳一面,不得結(jié)識這等英雄,深以為憾。近日得知大將軍即將班師回朝,齊王不勝之喜下,特遣在下前來拜會大將軍,望大將軍閑暇之時,還請往齊王府里會上一面?!?p> 徐恭冷哼一聲,道:“徐恭不過一介武夫,當不得齊王如此抬愛。你回去稟報齊王,就說齊王美意,本將軍心領(lǐng)了。但此行軍務纏身,恐不得登門拜訪,便恕本將軍不恭之罪。”
年輕男子笑道:“大將軍性情中人,說話辦事自然是雷厲風行,說一不二。但齊王之約,非同尋常,還請大將軍不妨三思而后行。”徐恭眉頭一揚,周遭氣氛登時凝重下來,冷聲說道:“你敢威脅本將軍?”
年輕男子不卑不亢地回道:“不敢,在下不過是個清閑散人,如何敢對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口出不遜之言?齊王虛懷若谷,乃是當世英豪,大將軍又何必拂逆他的一片拳拳之心?”
徐恭冷笑道:“倘若本將軍執(zhí)意不從呢?”年輕男子嘆了口氣,幽幽回道:“那齊王想必會非常失望。人各有志,倒也勉強不得。大將軍一路舟車勞頓,想來也是乏了,在下不便再行叨擾,就此別過吧。”
他向徐恭又作了一揖,轉(zhuǎn)身便往門外走去。徐恭臉上陰晴不定,忽然沉聲喝道:“你且留步,齊王夤夜遣你來關(guān)寧大營,僅僅就為了這等小事?”年輕男子當即停下腳步,轉(zhuǎn)頭道:“大將軍以為呢?難不成想與在下聊聊飲馬嶺的事?”
徐恭面不改色,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找錯人了,或者說齊王找錯人了,飲馬嶺并不歸本將軍節(jié)制,但有任何事情,本將軍一概不知?!蹦贻p男子撫掌笑道:“好一個一概不知!大將軍班師回朝,放著陽關(guān)大道不走,偏偏繞走飲馬嶺,莫非真是興之所至,想要到那里獵些山珍野味?”
徐恭面色一凜,肅容道:“本將軍取道飲馬嶺,不過是因為大雪封山,貪趕一時路程罷了,又有甚出奇之處?倒是飲馬嶺一帶,亦是雪崩不斷,倒還多耽誤了些時辰。”
年輕男子直視著徐恭的眼睛,似笑非笑道:“不知大將軍可曾下榻飲馬嶺驛站?”徐恭冷聲回道:“不曾!天象變幻莫測,唯恐雪災連綿,本將軍一路頂風冒雪,晝夜兼程,直至入了關(guān)寧大營,才作稍事休息?!?p> 年輕男子森然道:“大將軍有所不知,昨晚飲馬嶺驛站上上下下共計六百八十三人,不論男女老少,不論官商學民,一夜之間竟是讓人屠戳得干干凈凈,真正是喪心病狂,觸目驚心!”
徐恭“哦”了一聲,淡然回道:“竟有這等慘事?”年輕男子搖頭嘆道:“此事過于駭人聽聞,齊王斟酌良久,還是將其按下不表,省得眾口鑠金,動搖了天下根本。就不知齊王的這片殷殷苦心,大將軍會否體會一二?”
徐恭冷笑道:“眾生皆苦,與我何干?齊王的苦心,請恕本將軍攀附不上。”年輕男子悠然說道:“可是很多人會想,為什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大將軍繞道飲馬嶺時,便出得這等大事?大將軍也許忘了,飲馬嶺驛站的西面山坡之后,另外還躺著九具死尸!”
徐恭瞇起了眼睛,心里已是暗暗動了殺機,可年輕男子似是恍如未聞,繼續(xù)說道:“大將軍莫要推說不知,齊王已查驗分明,那九具死尸非是尋常百姓,而是軍中士卒?!?p> 徐恭面色仍是不變,但心底已是驚濤駭浪,翻滾不休。他起身踱了幾步,壯懷激烈之余,竟是將腳下的磚石一一踩出裂痕。年輕男子眼觀鼻,鼻觀心,漠然立在一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良久,徐恭方才淡淡地問道:“齊王的意思是……”年輕男子拱手回道:“齊王府走失了一名錢糧師爺,不巧也投宿在飲馬嶺驛站里??墒驱R王使人遍查那六百八十三具尸首,卻發(fā)現(xiàn)他并不在其中。倘若大將軍知曉其人下落,還請不吝告之,齊王必定感激不盡?!?p> 徐恭來回又踱了幾步,終于說道:“小事而已,何須掛齒?但有此人下落,本將軍定不藏私。你且去吧,回去稟報齊王殿下,就說我徐恭七日之內(nèi)必定會登門拜訪?!?p> 年輕男子在一名親兵的引領(lǐng)下,緩步走出了關(guān)寧大營的轅門。迎面一陣刺骨寒風,他頓覺后背冰涼,原來方才在那間簽押房,不知不覺中,冷汗已是浸透了他的內(nèi)裳。
寒雪猶在飄零,天色已交二更,他望著轅門外懸著的兩個大紅燈籠,微笑著搖搖頭,撐開一把油紙傘,緩緩步入到風雪中。
關(guān)寧大營離渭城并不遠,所以他很快便走回了城里。他的步履雖不快疾,但卻絕不停頓,一步一步,淡定從容。油紙傘的傘面上已是落滿了積雪,可他依然舉得筆直,縱有寒風呼嘯而過,那把油紙傘也不曾晃動半分。
他一路走街過巷,恍如漫步在自家的后花園里,不緊不慢,不急不躁,偶爾遇見風雪里的趕路人,更會微笑著避過一旁,絕不搶行半步。他甚至還在一家臟兮兮的小面館里,叫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刀削面,也如其他人一般“哧溜哧溜”地一氣兒吃完,絕不矯揉造作,絕不故作斯文。
不多時,他便來到一處掩隱在槐樹林后的莊園。但見莊園四門緊閉,正中懸掛著一個斗大的大紅燈籠,隨著風雪搖搖欲墜。
他緩緩登上正門前的幾步臺階,收了油紙傘,再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他拎起門上的銅環(huán),輕輕敲了敲門,許久未見回應。他便加重了一分力道,舉止優(yōu)雅地繼續(xù)敲著門,相信就是再挑剔的主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忽聽得莊園里陡然喧囂起來,一個男聲頗不耐煩地高聲應道:“誰???三更半夜的,有完沒完?”他微笑不語,繼續(xù)堅定而有節(jié)奏地敲著門。
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傳來,有人咯吱咯吱地打開了門,一臉不耐的表情,劈面就嚷嚷道:“你誰?。慷际裁磿r辰了,還在這里鬼敲鬼敲的……”忽見得身前這個年輕男子竟是說不出的清雅俊秀,氣度非凡,那人嘟囔了幾句,也便訕訕地住了口。
他絲毫不以為忤,微笑著說道:“叨擾了,請問這是朱之武大人的府上么?”那人不敢造次,連忙回道:“正是,不知公子有何貴干?”他微笑著點點頭,“那我可是找對了?!痹捯粑绰洌娧┮估镉袆庖婚W,他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已是多了把劍,而劍尖已是無聲無息地刺入開門那人的咽喉!
那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大著一雙死魚眼,直愣愣地瞧著眼前這位佳公子,想說些什么,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只聽得那公子柔聲說道:“多謝!”但覺咽喉一空,整個人便已失去了知覺。
他左手捧著油紙傘,右手拎著承影劍,便如閑庭信步一般,緩緩步入莊園。天色既晚,風雪猶寒,整座莊園里靜籟無聲,唯有雪落庭院的沙沙聲不絕于耳。他每經(jīng)一處房間,便會輕輕敲門,溫柔得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年郎忐忑不安地去初會心上人。待得房門打開,他便使劍將房里的人一一刺死,不論男女,不論老幼,一劍穿喉,例不虛發(fā)。
最后一個房間,正是渭城同知大人朱之武的臥室。他不慌不忙走到門前,輕輕敲了瞧門。須臾,開門的是一名妙齡女子,想來應是朱之武大人的妾室。
他依然面帶微笑,甚至還有那么一絲靦腆,問道:“朱之武大人在嗎?”那名女子見是位陌生的年青公子,慌忙躲進房內(nèi),卻又忍不住偷望幾眼,暗自想到,天下怎會有這等俊逸出塵的男子?頓覺心如鹿撞,止不住面紅耳赤。
朱之武聞聲而出,疑道:“你是誰?你我素不相識,為何你冒然擅闖我府?。俊彼⑽⑿Φ?“我是雷,雷動于九天之上的雷,你可要記住了,是齊王托我來向你問聲好……”
也不見他有甚異動,但見他手腕一抖,承影劍已驚雷飛電般地刺破朱之武的咽喉,他搖搖頭,淡淡說道:“你不過螻蟻一般的人物,竟敢出賣齊王,這是何苦來哉?”
那名女子渾沒想過,這位瞧上去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輕人,殺人時竟是這般殘忍無情,便如地獄里的索命惡魔一般。眼看著朱之武的尸身軟綿綿地癱倒在地,她驀然一聲尖叫后,便瑟瑟發(fā)抖地躲在床榻后,再不得動彈半分。
他饒有興味地望著她,笑道:“只要你不胡亂叫喚,乖乖聽我的話,我又何必殺你?”那名女子已是駭?shù)糜逕o淚,慌忙點頭不已。
他滿臉笑容地走過去,滿臉笑容地刺破了她咽喉,滿臉笑容地解釋道:“可是你剛才叫了,很吵……”
他輕輕擦去劍上的血痕,緩緩走出了莊園,慢慢撐開了油紙傘,一步一步又走入了風雪中......
而此刻,聶清臣正在那間溫暖的石洞里好夢正酣,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