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
七月,天氣逐漸變的涼爽?;蕦m的凌煙池內(nèi)種滿荷花,風(fēng)吹過,池中荷葉翻轉(zhuǎn),紅綠離披。幾雙鴛鴦在葉子底下戲水,為宮中頹敗萎靡的景象添了幾分活潑。
皇帝纏綿病榻,病入膏肓,即使有睿親王從藥王谷請來的醫(yī)圣坐診,也回天乏術(shù),拖延時間罷了。
皇帝不過四十多歲,平日里龍精虎猛,尚未立下太子。這病來的突然且迅猛,從那日在御案前暈倒,便一直陷于昏迷狀態(tài),不曾轉(zhuǎn)醒。睿親王、寶親王和朝中八旗老臣們每日在殿中聚首,商議皇儲人選,爭的面紅耳赤,每每不歡而散。
汝真族,馬上打的天下,幾朝皇帝勵精圖治,方才奪得關(guān)外的大片江山。關(guān)內(nèi)平原的統(tǒng)治者大旻內(nèi)憂外患,風(fēng)雨飄搖,如今正是汝真南下、一統(tǒng)江山的好機會?;蕛Φ娜诉x,需要八旗都認可,朝中大臣都擁戴,只有這樣,才能維持盛京的穩(wěn)定局勢,再續(xù)汝真族的宏圖霸業(yè)。
祖先的基業(yè),汝真族世代的鴻愿,絕不能因為皇位之爭而葬送。
所以,皇帝即使躺在龍榻上,對外界的事一無所知,但只要皇儲之爭懸而未決,他這一口氣,就必須撐下去。
想到這里,宮中執(zhí)事索爾圖望著一丈之外的青衫女子,神情更加恭敬,不敢有一絲褻慢。
青衫女子斜倚欄桿,態(tài)度閑適,纖長瑩白的手指捻一撮魚食,緩緩灑入池中,引的水下紅魚紛紛浮上來,喋呷魚食。女子唇角勾起一抹淺笑,似是覺得這一幕十分有趣。
這些紅錦鯉魚是睿親王千里迢迢從江南運來,只為給明神醫(yī)解悶。
誰能想到,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醫(yī),是一位不足二十歲的青衫女子。一手飛針,使的神鬼莫測,專從閻王手底下?lián)屓恕?p> 已等了一柱香,索爾圖抬頭望了望日色,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催促明神醫(yī)起身。每日子時,明神醫(yī)要去含涼殿為皇帝診脈施針。錯過時辰,莊妃娘娘定要怪罪于他。
明霜看似在觀魚,眼角余光卻將索爾圖的忐忑盡收眼底。于是拂了拂裙擺,起身,從索爾圖身邊飄然過去,“走吧?!?p> “是,明姑娘?!彼鳡枅D忙不迭的答道,命小太監(jiān)們抬起步輦跟上。
御道,青石方磚鋪就,踩在上面堅硬穩(wěn)固,明霜一襲青衫走的悠然,宮女甚至妃嬪看見她,都要躬身致禮,退避道旁。到了含涼殿前,小太監(jiān)殷勤的推開殿門,索爾圖跟在明霜身后進殿,照例回頭問了一句,“今兒是哪位娘娘侍疾?”
小太監(jiān)躬身道,“回公公的話,是莊妃娘娘?!鳖D了一頓,又道,“睿親王也在里頭?!?p> 睿親王。明霜眸光暗了暗,對索爾圖道,“我不喜歡人多,公公在這兒歇著吧,等一會兒施完針,公公再進去伺候?!?p> “是?!彼鳡枅D應(yīng)下,手持拂塵,躬身候在卷珠簾外。
明霜走進內(nèi)殿,布帛鞋踩在西番蓮方磚上,幽微的響聲在空寂的宮殿內(nèi)回蕩。四下里帳幔低垂,將正午的日光和熾熱隔絕開來,赤金蓮花爐內(nèi)焚著清淡的白檀香,輕煙裊裊,盛京的皇帝躺在明黃雙龍拱珠帳內(nèi),面如金紙,氣若游絲。
她掀開帳子,坐下,照例為皇帝把脈。皇帝的年齡不算大,兩鬢微白,從安靜的睡顏,依稀可辨年輕時的英姿氣宇。
“十二個時辰內(nèi),無虞?!逼毯?,明霜輕聲道。
兩顆渾濁的淚,從皇帝眼角溢出。
明霜執(zhí)一方錦帕,俯身,輕輕拭去他的淚跡?;实鄣玫氖侵酗L(fēng),癱瘓在床,全身上下,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能使喚。但他有知覺,能聽到外界的聲音,能感受到明霜為他拭去淚痕時的輕柔,能品的出那些入喉續(xù)命的湯藥苦不堪言。
“師傅曾說,如果他死的時候,有人愿意真心的為他哭泣,此生便是值得?;实郏闳竹R半生,呼風(fēng)喚雨,可曾想過自己將死之時,會如此凄涼?你的兄弟和兒子們忙著爭皇位,你的大臣們忙著審時度勢,擁立新主,你的后妃們...”明霜輕嘆,聽著屏風(fēng)后的動靜,“你的后妃,不需我說,你也知道在做什么了。”
不可名狀的聲音正從屏風(fēng)后傳來,衣料摩挲發(fā)出簌簌輕響,環(huán)佩碰到屏風(fēng)上發(fā)出玲玲之聲,和男女克制的呼吸聲,交融在一起,引人遐思。
不知他們要糾纏到幾時,明霜惦記著曬在院中的草藥,想早些離開,不得不輕輕咳了一聲。
屏風(fēng)后的聲音驟然一滯,不多時,莊妃和睿親王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莊妃很美,容色俏麗不失端莊,肌膚白皙,一襲煙霞紫羅裳勾勒出玲瓏身段,鳳眸微微上揚,嫵媚不失凌厲。她神色自若,沒有半分尷尬,理了理髻上的鳳羽流蘇簪,淺淺一笑,眸光極快的從明霜臉上劃過,“有勞明霜姑娘,不知皇上圣體如何?”
“暫且無妨?!泵魉獮榛实垡戳艘幢唤牵鹕砀孓o,“明日子時再看?!?p> “多謝?!鼻f妃言罷,將眸光投向睿親王,“勞煩王弟代我送送霜兒姑娘?!?p> 睿親王穿著江牙海水朝服,腰纏玉帶,面如冠玉,身若青松,淡淡應(yīng)了一聲,“是,皇嫂。”
明霜不置可否,兀自走著,天家的齷蹉事,偏偏要拉她做擋箭牌。
睿親王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后,出了含涼殿,轉(zhuǎn)過數(shù)道儀門,望著樹蔭下的單薄背影,終于斟酌著開口,“剛才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莊妃娘娘只是擔(dān)心,若大阿哥即位,會對她的九阿哥不利...”
“王爺...”明霜截斷他的話音,泠然道:“我是大旻子民,汝真族的皇位由誰來做,我并不在意。王爺難道不該更關(guān)心,皇帝還能撐上幾日嗎?”
睿親王年輕澹冶的眸子里劃過一抹失落,“是我失言。明霜姑娘,皇帝還有幾日的壽命?”
“至多三日。王爺想要擁戴九阿哥登基,要抓緊時間說服寶親王和那群老臣了?!泵魉湫σ宦?,接著道,“我要的東西,王爺是否準(zhǔn)備好了?”
“熾焰果兩枚,明天我會親自送到你的手中?!背烈髌?,睿親王又道,“莊妃娘娘那里,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派人護送你安全離開盛京?!?p> “有勞王爺?!泵魉坏?,“王爺留步。”
斑駁葉影灑在青衫上,淡漠疏離,恍若隔世。
“師姐...”睿親王終是忍不住喚了一句,“過去的事,能不能,就此讓它過去?”
明霜的身影頓住,多日來維持的平靜一瞬間崩塌,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從臉頰滑落。
水澤朦朧中,似乎看到那些熟悉的面龐,從逝去的歲月里活過來,一個一個,走到她面前,或是活潑,或是老成,或是故弄玄虛:
“師妹,今天師傅不在,我們下山玩兒吧!”這是六師兄,最年輕俊美,跟她一樣貪玩。
“師妹你看,我捉了很多蝴蝶,給你養(yǎng)在花園里!”這是七師兄,總是想盡辦法逗她開心。
“師妹,落英劍法的第三式應(yīng)該這么打,我演示給你看...你認真學(xué),明天師傅回來要考的!”這是二師兄,溫和敦厚,處處護著她。
還有宋師傅,阮師叔,邵師伯...
眼前仿佛又燃起大火,將這些熟悉的身影一道道吞噬。那日再見,明霜多么希望,這張俊美無疇的容顏只是相似,只是像極了曾經(jīng)的十三師弟。
明霜闔上眸子,任由風(fēng)吹干眼淚,緩緩道,“王爺,過去二字,切莫再提。過往種種,于王爺和汝真族而言,是功;于我而言,卻是深仇大恨。我擔(dān)心自己會一時失手,治死你們的皇帝。這樣,我和你的協(xié)議,就無法達成了?!?p> 往事也許如煙,可是目睹同門被殺的恨意,卻被刀子鐫刻在心頭,此生不忘。
睿親王都爾袞止住步子,天極宗上,那個滿山亂跑的丫頭已經(jīng)長大,那一抹窈窕決然的背影,與自己的帝王之路漸行漸遠。還是茶館里的先生說的最好,人生一世,要江山?還是要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