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戈鐵馬,萬杰爭霸,人世間,此類戲劇每天都在上演,然而情場無敵戰(zhàn)場失意,仿佛在輸贏對錯之間,多情的故事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雖然燦爛,卻不過只是過眼云煙。
西方如晦場,剛剛目睹了一場血意紛飛的觀眾早已索然無味地散開了,地上血痕未干,而眾人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摩肩接踵,自顧自地前行,沒人分出三分目光去在意倒在地上傷痕累累的少女。
大抵人間無情,便是如此吧。
風過無痕,輕輕蕩漾起少女破損的衣袂。仿佛方才的三千二百八十劍刺中的并不是自己,她此刻無比平靜地躺在如晦場上,默默地看著天邊的云卷云舒,任憑身上鮮血直流。
“南冥?!币粋€俊朗的男聲從少女頭上響起。她懶懶地偏過頭,并未見著什么人影,卻也沒什么詫異,只悶聲笑道:“不遇師兄,人都走了,還藏什么?”
一聲嘆息重重地響起,須臾,從地上憑空生出了一團黑霧,一個黑衣男子隱藏在黑霧之中皺了皺眉。他輕輕揮手揮開了黑霧,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眉目淡然,神色卻很凄涼。不遇看了看少女這副凄凄慘慘戚戚的模樣,又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恨不得替她生生受下那三千多劍。
南冥盯著不遇的下頷,又笑了:“師兄這是什么表情?我是有點疼,但死不了?!?p> 不遇又嘆了口氣,蹲下來撫上南冥的傷口,手指的力度輕柔而溫和,不消片刻,少女的肌膚又變得光滑如初??煽v然外傷可愈,內(nèi)傷卻是一輩子的。不遇不禁奇怪,連自己只是看到都猶如心臟被生生豁開般火辣辣的疼,可南冥不過還是個少女,她怎么能對此這樣漫不經(jīng)心?
不遇想到這兒,不禁又嘆了口氣。
“師兄可真愛嘆氣?!蹦馅っ嗣共可系膫?,已經(jīng)摸不到了,便笑嘻嘻地坐了起來。不遇貼心地脫下自己的外跑給南冥披上,一邊披一邊嗔怪道:“你這是何苦?”
“愿賭服輸?!蹦馅ぐ雅系耐馀蹟n了攏,“我既然答應他要救出重鸞,做不到就該受罰,這沒什么可指責的?!鳖D了頓,又道,“況且也沒有很疼?!?p> 不遇盯著南冥漆黑如墨的眸子看了半晌,卻無端從少女的眼中看出了些許笑意:“師兄莫不是心疼了?”
不遇當即小臉一紅。他天生面白,羞澀的氣息讓他看起來像一顆粉色的珍珠??刹贿^須臾,他便強定了心神,欲蓋彌彰地咳了兩聲,而后看著少女滿身的傷痕,蹙了蹙眉頭,末了才憋出來一句:“你們姐弟啊……”
“很有意思?”南冥搶道,笑靨如花,卻看不出是悲是喜,“巧了,我也覺得有趣?!?p> 二
道似真人一共收了四個弟子。
大弟子不遇,二弟子南冥,三弟子北冥,四弟子重鸞。
四個孤兒。
其實道似從始至終都沒有收北冥為徒的心思。與常人相比,他或許是個很強勁的武者,可若與姐姐南冥相較,他頂多能算上個資質(zhì)平平,用點小法術(shù)糊弄糊弄尋常術(shù)士尚且可以,不過武林之大,若想要翻云覆雨一手遮天,無非是癡人說夢。
按常理講,一母同胎的雙子不該有如此云泥之別,可事實就是如此。
有些事,不是常理就能講得通的。
然而萬幸的是,南冥是個好姐姐,無論如何都舍棄不下他。
當年道似遇上南冥,執(zhí)意要收她為徒的時候,那不過齊腰的女娃娃卻只重復著在說一句話:
“我要帶北冥一起走?!?p> 道似雖然活了挺大把年歲,但對于凡情之事還只是一知半解。他沒怎么見過這么護著弟弟的姐姐,想想這不過是多了一張吃飯的嘴罷了,便大手一揮把北冥也納入了門下。他原以為南冥這么照顧北冥,做弟弟的不說感恩戴德,好歹也要很惦念自己的姐姐??上嗵幜瞬贿^幾日功夫,道似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二人的感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北冥恨南冥。
沒人看得出為什么,可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體味到,南冥有多愛北冥,北冥看向南冥的眼神里就有多少恨意。
有的時候,道似又覺得那不僅僅是恨意那么簡單。
道似一生秉持著“好奇害死貓”的原則,對凡塵俗世從不過問,連自己的親弟弟莫名失蹤他都沒有問及過旁人??蛇@件事著實是讓他匪夷所思。直至三年前的一天,南冥主動來找了道似,他這才對此事有了從未體會過的好奇。
抓心撓肝。
那時的南冥已經(jīng)堪堪長到他的胸口了,面容上也帶了幾分少女的青澀。她皮膚白皙,甚至可以說是沒有血色,在皎皎月光下顯得猶為詭異,泛出了些微死氣。
可縱然如此,道似還是頗為驕傲地想到:“我眼光真不錯?!?p> 但當看見少女的身體時,道似不由得沉默了。
渾身上下,血肉翻飛,也不知究竟是被刺了多少劍,劍劍狠戾,無一劍不中要害??赡馅s像是不知道痛一般,眼神里無悲無歡,只淡淡地看著他。
“嚇到師傅了?”南冥一邊笑一邊撫平自己身上的傷痕,“沒來得及處理,還請師父見諒?!?p> “無妨……”道似頷首閉眼,長吸了一口氣,“你怎么來了?”
總不該就是為了讓自己見見這血腥的軀殼吧!
“師傅就沒什么想問我的嗎?”南冥那明亮如星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彎彎的看著道似,似笑非笑,道似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感覺自己的小金庫下一秒就要被揪出來了。
道似咳了兩聲,又看看南冥的身子,傷口已經(jīng)愈合的差不多了,可衣服卻破破爛爛的,頗有點傷風敗俗的意味。道似嘆了口氣,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扔給了她:“你若不想說,我又如何能讓你張開口啊……你……想說什么,自己說吧,為師聽著,至于其他,為師……不強求?!?p> 南冥怔了片刻,而后乖巧地點點頭,笑道:“弟子知道,那就說師傅想聽的。”
月色如水,浸潤過滿天繁星,一把銀河精美如練,在微風的蕩漾下熠熠生輝。南冥走到道似身邊,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也不飲,只是在手中輕輕搖著:“北冥……他很恨我?!?p> 道似輕應一聲。
“師傅,其實在十幾年前,我們的關(guān)系是頂好的,就好比是一雙筷子,分都分不開?!?p> 道似想了想那個畫面,腦中突然浮現(xiàn)了一只耗子和一只貓手拉手在大庭廣眾之下談笑風生的樣子,不禁覺得脊背發(fā)涼。
不忍直視,不忍直視啊。
南冥輕笑一聲,接著道:“可后來,不知怎的,南冥突然開始怕我,疑我。我越靠近他,他就越討厭我。我……我也不清楚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p> 南冥語氣清冷,神色更冷,仿佛再親切的話語在她的口中也能被凍成冰碴子。道似不大想再問下去,可他總覺得這小丫頭似乎還瞞了他些什么。鬼使神差間,他竟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六年前?!蹦馅は肓讼?,嘴角上揚,眼中卻還是無所欲求的冷,
“我出土的時候?!?p> 三
不遇再遇上北冥,依舊是在如晦場。
彼時離南冥被刺過了并沒有多少時日,不遇并沒想過會在這里再遇上北冥,正尋思著收拾收拾那小子留下的爛攤子時,抬眼卻見著一個身長玉立的的人正怔怔地站在如晦場上,目光里翻涌著一種說不清的情感。
或許這家伙對如晦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吧。
“重鸞……救出來了嗎?”不遇長吸一口氣,壓抑住胸中的怒火,沉聲問道。
北冥并不看他,只搖了搖頭:“那群烏鴉不肯放人?!?p> 不遇長嘆口氣:“重鸞被抓都是咎由自取,你何苦這么為難你姐姐?”
“咎由自???”北冥冷笑一聲,“我的好師兄,你究竟了解多少就敢這么說?那姑娘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你怎么就能相信重鸞被抓就是個巧合?”
“我從未說我信它是個巧合!”不遇道,“重鸞本就是烏族皇室,現(xiàn)在烏族動蕩,他卻逃離烏族而投奔到一個凡人門下。這種悖乎常理的行為本就不對,他被抓回去是遲早的事,你跟你姐姐發(fā)什么瘋?”
不遇嘴笨,占不到什么口頭便宜,只能惡狠狠地瞪著北冥,以宣泄自己內(nèi)心的憤恨。北冥緩緩轉(zhuǎn)過了頭,對著不遇的目光“嗤”了一聲:“你真信他?那家伙可是烏族族長,有什么是他虛構(gòu)不出來的么?”
“縱然如此,你也不該將氣都撒在你姐姐身上,她對你……”不遇咬了咬嘴唇,停頓了一下,“她對你那么好,你這么做太狼心狗肺了?!?p> 北冥的眉尖抽了抽,隨即他又若無其事地笑笑:“理是這么個理,可我還是恨她,你要我怎么辦?”
不遇一怔。
沒有人可以理解毫無緣由的恨,當然也沒有人可以反駁。
恨與愛是相生的,有時候連當事人可能都不理解為什么就在剎那間情愫便可有如天崩地裂般在內(nèi)心鋪展開來,何況他一個旁觀者?
旁觀者看得清,卻不一定看得明。
然而北冥卻在一瞬間洞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有些事知道了前因后果就不經(jīng)推敲了,師兄,你的道行還是不夠啊?!?p> 不遇沒由來的有些不爽。
可北冥沒讓他不爽太久,不過眨眼功夫,那個飄然若仙的身姿便消失在了莽莽紅塵之中。
天地萬千,又只剩下了不遇一人。
不遇總覺得北冥是算準了他一定會來如晦場,便特意在這里等著他??伞庥卧??
是想提醒自己什么嗎?
是警告?
還是只是單純的來挖苦自己?
他不是什么聰明人,千頭萬緒從他的腦中走過就成了一團亂麻??伤琅f在理這團早已理不清的亂麻,還帶著一腔困惑回了住所。
甫一進門,一襲飄飄白衣就映入了不遇眼簾,來人的如瀑長發(fā)在風中肆意飄著,讓不遇心中那一團麻線也隨著風吹得更凌亂了。
不遇突然想到的師父說過的一句話:
“眸亮如星,發(fā)秀如云,身拔如竹,是謂烏者。重鸞,你生而天驕,可當真要隨為師隱居在這天地一隅?”
不遇吸了口氣,盡可能冷靜地直視著眼前的少年。只見少年偏頭一笑,道:“師兄?!?p> 笑若清風明月,沁人一如往昔。
而不遇的心里卻猛然生出了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慨。他閉上眼,長嘆口氣,道:
“重鸞,別來無恙。”
不遇的腦中一瞬間閃過了南冥那雙明亮如星的眸子。
四
方聽到“出土”二字,道似的第一反應就是:出土?出什么土?你是文物嗎你出土?
可這么丟臉的問題他問不出口,只能竭力端出一副“我是你師父”的人模狗樣,淡淡道:“什么出土?”
南冥偏了偏頭,顯得頗有些俏皮,但神色還是極其違和的冰冷。她似是在思考怎么開口,半晌才緩緩道:“六年前,我被阿爹埋了,可地下太冷了,我待不住,就爬出來了。大概就是這么個出土?!?p> 道似的背后滲出了一層冷汗。
“活埋?!蹦馅ばχ鴱娬{(diào),”我也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大清早睜開眼就在土里了,上面有一群人圍著我的墓洞,一鏟子一鏟子往下掘土。我……我哭了喊了,可是他們就像聽不見似的,完全不在看我……其實也有可能是那個洞太深了吧?!?p> 道似吞了口口水,聲音里有一種抑不住的顫抖:“有……有多深?”
南冥搖了搖頭:“我被埋的時候大概是五更,爬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三更了??赡懿⒉凰闵畎?,但我當時太小了,就覺得很深。”
道似打了個寒顫。
還有什么比朝夕相處的人竟是從地底爬上來的怪物更可怕的事嗎?
“師父你害怕了?”南冥此刻竟沒心沒肺地笑了,那雙向來缺悲少歡的某種難得閃過了一絲歡愉。
道似長吸口氣,又欲言又止地嘆了出來,末了抿了抿嘴唇,問道:“所言當真?”
南冥眨了眨眼:“我何曾騙過師父?”
道似想到方才南冥渾身浴血的狼狽模樣,不禁皺了皺眉。
古書上記載過一件事。
烏族有一種秘術(shù),傳說是將兩個有血親關(guān)系的孩子中的任意一個埋入土中做土地活祭,便可以保佑另一個孩子受到神的眷顧,從此風霜無及,人生無憂。
這是對一個孩子的庇佑,可何嘗不是對另一個孩子的殘忍?
如若南冥是被祭的那一個,那北冥……
如此想來,方才的恐懼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反而是一種詭異的心疼涌上了心頭。
“辛苦你了?!卑肷危浪频那а匀f語只化作了這一句蒼白的話。他突然覺得自己很軟弱,連一個剛果及笄之年的小丫頭都敢直視自己被埋的事實,而自己不過僅僅只是一個旁觀者,有什么理由去怕呢?
“師傅若要可憐我,便不必了?!蹦馅さ?。
道似沉默地看著少女月下靜默的側(cè)臉,一雙烏亮亮的眸子如兩顆閃著光輝的明星,驀然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可那只能是一種錯覺。
既為活埋,出土便是死了。
五
“師兄可真愛嘆氣?!敝佧[溫和地笑笑。
不遇神色一震,當即把他的身姿和南冥的身影重合了起來,恍恍惚惚中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聲音問道:“怎么回來的?”
“放不下師兄師姐,便偷偷跑回來看看?!敝佧[的聲音依舊溫煦如風,不遇覺得他這走了一遭,回來反而更會說話了。
“回來就好?!辈挥鲇謬@了口氣,“你三師兄找你找得快瘋了?!?p> “他找我?”重鸞挑了下眉,似是有一絲嘲弄,“南……師姐她現(xiàn)在如何?”
不遇搖搖頭:“不好。她和北冥打賭,若是她三日之內(nèi)找不到你,便要受他三千二百八十劍。你走了這么多天,她受了些苦?!?p> “些?”重鸞在心底冷笑一聲,“也是,比起那人的‘雄心壯志’,這點苦的確算不了什么?!?p> 不過重鸞并不把這些想法寫在臉上,他只是低下頭,淡淡道:“都是我不好?!?p> “你……回去看看?“不遇猶豫了片刻,還是把那個”不“字省了。他覺得這樣好像更能說服他回去看看師父師妹。
“不了,請師兄也別告訴他們我來過?!敝佧[搖搖頭,好像沒聽懂不遇的良苦用心。他伸手在空中畫了個符,化形后遞給了不遇,”倘若北……三師兄再來找?guī)熃懵闊?,你便把這東西給他?!?p> “這是……?”不遇接過了符,左右擺弄著那一團發(fā)光的線團子,眼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不解。
“烏族的小玩意兒,很管用的?!敝佧[笑笑。
不遇點點頭,沒再問下去。直覺告訴他,重鸞是絕對不會傷害南冥的。
至于是哪里來的直覺,他自己也不清楚。
可能是自己瘋了吧。
重鸞心滿意足地笑了,再一轉(zhuǎn)身,便像北冥一樣消失在了浩渺煙波之中。
不遇又把玩了會兒手中的符咒,輕笑一聲,稍稍從重鸞身上找到了一點南冥的氣息。
“也難怪,都是烏族人?!?p> 他其實早早便察覺到了南冥北冥烏族人的身份,只是九年來,他一直說不出口。
沒人可以讓他傾訴,也沒人會在意他的一腔疑惑。
說白了那都是別人的傷疤。
沒人喜歡被揭開傷疤,再無情的人也一樣。
六
從不遇那里離開后,重鸞徑直回到了烏族。
“族長?!眱芍恍貘f在族門口拍了兩下翅膀。重鸞點頭示意,進了內(nèi)殿。
“族長這時候回來,可是有什么想法?”內(nèi)殿里,一個戴著笑臉面具的男子對重鸞微微頷首。重鸞也點點頭,隨即又皺了皺眉,顯然是不怎么理解這人奇怪的審美情趣。
笑臉是笑臉,但為什么是綻放在海棠上的笑臉?
“有,不過要等那蠢貨先出手。我不過打算來個順水推舟,那蠢貨會自己漏出馬腳的?!敝佧[的語氣依舊溫溫和和,稍微一愣神就聽不出他話里的諷刺,“還有,白棠,你能不能換張臉?雖然你的名字里帶個‘棠’字,但是你見過開在花上的笑臉嗎?”
白棠撫了撫自己的面具,不解道:“不好看嗎?”
重鸞誠實道:“很丑?!?p> “好吧?!卑滋狞c了點頭,“下次我換張面具?!?p> “別換了,你那面具換來換去不還是一個樣子?從什么人身上找張臉換上吧?!敝佧[無奈道。
白棠仔細想了想,最終還是妥協(xié)道:“好吧,我試試?!?p> 重鸞聳了下肩,而后正色道:“對了,我來,是想讓你幫我打聽一件事?!?p> “族長請講?!?p> “道似?!敝佧[揉了揉自己的手心,“你去查一下這個人?!?p> 重鸞將“人”字咬得極重,聽力沒什么大礙的生物都能聽出來這是句反話。白棠又是個聰明人,聽聞此言,身形卻是一僵,生硬地問道:”族長……怎么有心去查他?”
“沒什么,就是突然覺得這個人很可疑?!敝佧[扯嘴一笑,有一點點惡作劇得逞的歡愉,“我查過仙家榜,沒有他的名字,凡人又不可能這么大張旗鼓地收弟子,所以……他也極有可能是烏族人?!闭f罷,想了想,又道,“之前就懷疑了,不過忙著對付那蠢貨,就一時給忘了,這次,你可一定要幫我?!?p> 白棠吸了口冷氣,畢恭畢敬道:“族長……可能否,‘道似’也是個假名呢?”
“你說是像你一樣嗎?”重鸞臉上的笑意愈發(fā)明顯,笑得白棠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他怯怯地看了看重鸞,額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末了竟不由自主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族長……”
“無須怕我?!敝佧[仍舊是那副溫暖和善的模樣,“只要你……不背叛我,一輩子忠誠于我,你的想法,我便不過問?!?p> 白棠這才意識到族長此言竟是為了試探自己,他連忙拱了拱手,道:“是族長給了我一處容身之地,我……絕無二心!”
“知道就好?!敝佧[笑了笑。
白棠低頭沉默了半晌,正想著再有什么說辭,卻聽得頭頂上重新傳來了重鸞溫煦如風的聲音,一字一字,盡戳人心。
“都是土埋過的人了,還有什么可顧及的?!?p> 白棠一瞬間仿佛遭遇了雷劈,自上而下都被劈成了一塊木怔怔的焦木,連頭都偏不得。他跪在地上,看著面前笑得一派純良的族長,猝不及防地嘔出了一口膿血。
可重鸞并不管他,只稍微偏身躲了躲,繼續(xù)笑道:“你有你的仇要報,我有我的債要討,你要如何走你的路與我無關(guān),只是……“說著又彎腰摸了摸白棠臉上那張笑臉面具,頓了頓,道:“如若礙我,誰我也留不得?!?p> 白棠的呼吸滯了一拍,他沉默了半響,末了才緩緩地俯身磕頭,道:“是……族長……”
沒人知道他面具下的倉皇。
七
不遇還以為除了自己沒人知道重鸞來過,可等到第二天道似來到自己這里時,不遇才覺得北冥的話可能是真的沒錯。
自己的道行可能是真的低。
“重鸞來過?”道似一抽鼻子就知道誰來過,不遇不禁懷疑師傅上輩子是不是條狗——當然這話他沒敢說。
不遇畢恭畢敬地點了點頭,而后二人同時嘆了口氣,沉默了。
良久,道似率先開口道:“南冥北冥,都是烏族人?!?p> “嗯?!辈挥鲚p應一聲,“師父早就知道了吧。”
“三年前,不算早?!钡浪埔馕渡铋L地看了不遇一眼,不禁慨然。他從十幾年前帶著這個孩子,時至今日這孩子也能算是半個心腹,他所想所做道似再了解不過。雖說南北二人的事情和他沒有半分關(guān)系,可如若強迫這孩子不讓他趟這趟渾水……依這孩子的性子,他一定會不計后果地把自己攪進這場戰(zhàn)爭。
就算是遍體鱗傷,他也不忍心讓南冥受傷。
雖然如此,道似卻有一事不解:無論北冥如何傷南冥,不遇這孩子卻沒動過北冥一根汗毛。
是怕南冥難過嗎?那小丫頭怎么會難過?
道似不大明白這種情感。他活了也不知有多少年,男情女愛歡樂場,他從未參透過一絲半毫。
“師父?!辈挥鲆宦曒p喚把道似從白日夢里拽了出來,“您打算怎么辦?”
“為師……不知……”道似長嘆一聲,仰頭向天空。天空無情,不管是如何腥風血雨的時代,它的蔚藍始終不改,“他們的事,我們不過也只能算是旁觀者。”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辈挥鐾蝗婚_口,連道似也吃了一驚——這小子一向最討厭什么詩詞歌賦風花雪月,從不是什么文縐縐的人,從先時候,一提到背詩簡直都能暈厥過去,此刻卻能完整無誤地背出來一句,這簡直……
愛是這么強大的東西嗎?
“師父,當事人就能理清因果嗎?”
道似一愣。
不遇定了定心神,長吁口氣,堅定道:“師父,我不甘心只能做個旁觀者?!?p>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著師妹一次又一次受傷,自己卻心有所忌,連北冥的身也近不得,只能當個徹徹底底的廢物,徹徹底底的旁觀者。
太蒼白了。
太沒用了。
世間沒有哪家少年郎會忍心看著自己的心愛的姑娘一次又一次受傷,更不會有少年郎會對自己的沒用毫無感觸。
道似已脫塵俗,不遇卻不能免俗。
他不禁淺笑一聲,心道:“果真是道行不夠啊?!?p> 二人一同沉默了半晌,道似終還是正視上不遇的目光,笑道:“好,隨為師去如晦場?!?p> 八
如晦場上風起云涌。這兒曾是某一國百姓起義的據(jù)地,后來國家衰亡,這里日漸荒頹,漸漸淡出了世人的視野。最后還是道似看中了這塊土地,劃作如晦場,用于平日里弟子的練習場。而如今,場外艷陽天,場內(nèi)黑云摧。平日里的歡歌笑語極樂地,此刻卻猶如人間煉獄,遠遠望上一眼,便令人腳底生寒。
道似從未想過如晦場會成為自家弟子廝殺的最終場所。
黑衣少年持劍而立,對著面前的哭面人抬高了下巴:“你是什么?叫你們族長出來?!?p> 白棠微一偏頭,哭面下傳來了極為違和的笑聲:“族長日理萬機,怎么會得空來對付你這路貨色?”
北冥額間發(fā)黑,神色微慍。頃刻間,長劍出鞘,直指白棠的喉嚨。白棠也不躲,一掌拍開了劍尖,笑道:“就這種三腳貓劍法?”
北冥額間青筋突起,怒意止不住地外溢。他一把收回劍,鼓起勁擲于空中化作紛紛劍雨,一劍一劍不停歇地向白棠刺去??砂滋牟贿^是幾個輕盈的跳躍,幾個微妙的轉(zhuǎn)身,便將那來勢洶洶的劍雨躲了個干干凈凈。劍痕滿地,白棠卻依舊白衣素帶,哭面瘆人,未傷及他一分一毫。
“不錯,劍雨紛紛,倒如你狠戾。”白棠贊許地點點頭,隨手拉出一把劍刺向北冥。那劍雖沒什么靈氣,只是一把凡劍,可卻把北冥刺得連連后退,全無半分招架之力。白棠出手三百劍,他是勉勉強強才躲了開。
但北冥覺得白棠還是留了一手。
不遇趕至的時候,北冥和白棠的過招比試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不遇四下張望,終是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看見了南冥。不遇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可在他正要抬腳走向南冥之時,卻不由得愣住了。
南冥交互著雙臂,冷眼看著如晦場上的比試。
怎么回事?
她不該幫北冥嗎?
她不該是擋在北冥身前嗎?
她不該是在場上和白棠過招的那一個嗎?
雖然他欣慰于南冥的毫發(fā)無傷,可……這件事,實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千頭萬緒一絲一絲纏繞在不遇腦中,如一團凌亂的麻線,剪不斷,更理不開??晌醇八氤鰝€所以然,南冥忽然轉(zhuǎn)頭,沖他甜甜一笑,比了個口型。
不遇認出來了,她說的是“師兄”。
不遇快步躍到南冥身邊,一邊躍一邊還不忘挑一條較隱蔽的線路——他覺得既然南冥在這時隱在暗處,不該希望他太過招搖。
南冥做事一定有無可反駁的理由,他相信。
南冥靜靜地看著如晦場上的戰(zhàn)況,笑著問不遇:“師兄,你覺得,誰會贏?”
不遇支支吾吾了半天,末了也沒憋出什么答案,反倒憋出一聲輕嘆。
“師兄當然希望白棠贏?!蹦馅ひ幌伦泳投创┝怂男乃迹柭柤缋^續(xù)道,“巧了,我也是。”
不遇猝然瞪大了雙眼。
南冥明亮如星的眸子在陽光下熠熠發(fā)光,蒼白色的面孔反而趁著瞳孔顯出了一絲絲透明。不遇一時間還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伤私鈳熋玫男宰樱辉趺磹坶_玩笑,更別說拿北冥開玩笑。
那這一次,她不再護他,她是真的想讓北冥死。
南冥又笑了笑,重新看向不遇,輕聲道:“出來吧。”
不遇知道這話不是對他說的。
話音剛落,不遇身后便鉆出來一個少年。少年看見南冥,笑了笑,溫煦如風。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重鸞。”南冥一偏腦袋,眼中流轉(zhuǎn)著一絲生機,
“不是,應該說,北冥。”
九
不遇也不知今天自己愣了幾次,總之,他又愣住了。
可北冥卻不管不遇愣成了什么樣子,只是沖南冥笑道:“姐姐早就發(fā)現(xiàn)了?”
“找你找的可是好苦啊?!蹦馅c點頭。而后北冥又用一種嗔怪的語氣埋怨道:“那姐姐怎么還讓那混蛋刺你這么多劍?!?p> “有趣?劍刺得越多,他越害怕,他害怕的樣子還挺有意思的,一不小心就小小地委屈了一下自己。不打緊。”南冥伸手撫過北冥的臉,撫得不遇心頭一顫。
他也想被這樣輕撫一下。
“師兄這樣看我做什么?”南冥”咯咯“一笑,伸手捏了捏不遇的臉頰。
不出意料地,不遇又愣住了。
“北冥打算怎么辦?”南冥瞟了一眼場上的二人,激烈的劍招看得人眼花繚亂,幾百招下來,”北冥“已經(jīng)明顯落于了下風,白棠倒還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北冥也瞟了一眼,而后無所謂地笑道:“看看白棠怎么想吧,他目標不是重鸞,要是想玩就先由他去吧?!?p> 南冥瞇了一下眼,正好看見了一道白衣飛至如晦場上。
此人正是道似。
“北冥,”道似擋在重鸞面前,皺了皺眉,“不許胡來?!?p> 白棠的身形凝澀了半分。
“師傅讓開?!敝佧[咬牙道,“我不想傷你?!?p> “笑話,這世間有什么是你不想傷的?連你姐姐都可以被你當成老鼠打!”白棠冷笑道。
北冥挑了挑眉,顯然是不怎么喜歡這個說辭。
“我恨她!”重鸞低吼道。
“恨?你有什么資格去恨她?”白棠繼續(xù)冷笑,“你別忘了你如今的平靜生活是怎么來的,重鸞!”
重鸞神色一震。
道似神色亦是一震。
白棠卻不理會這句話帶來的回味。他將頭轉(zhuǎn)向道似,一下子泄了氣般扔掉了手中的劍,不由分說地走向道似,把下巴墊到了道似的肩上,用一種極端委屈卻又咬牙切齒的語氣道:“你知道這些年,我有多想你嗎?
“哥哥?!?p> 十
一聲“哥哥“串起了道似碎片般的記憶。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也是烏族人。
他有一個雙胞胎弟弟。
他們二人自幼便體弱多病,族里的郎中斷言,說這兩個小孩怕是活不過十八歲??啥说哪赣H生產(chǎn)時已是艱難萬分,此后也怕是難再有子,便只得狠下決心,舍下一子,好歹能保住另一個孩子生世無憂。
白棠就是被舍的那一個。
白棠被獻祭的時候兩人都太小了,道似只能隱約記得自己有個弟弟,在某一天突然失蹤了,可父母的神色著實讓他難以問出口。久而久之,他也便忘了。
“為什么不來給我燒紙?“白棠抓著道似的衣服,問得嗚嗚咽咽,”為什么都不來看我?”
白棠在地下等了一段時間,最終等得心灰意冷,發(fā)起狠來拼命往外爬。他沒有南冥那么堅定的意志力,花了三天三夜才爬出去。爬出來后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看著看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他沒有家了,他回不去了。
他恨,只有恨,恨父母,恨哥哥,恨烏族那該死的秘術(shù)。
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明明都是將死之人,憑什么自己就要是被棄的那一個?憑什么哥哥就能受到萬神庇佑,從此無憂?
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他在絕望之中用石頭刮花了自己的臉,任憑傷口潰爛發(fā)炎,疼痛爬遍了全身??珊抟鉄o法隨著疼痛消弭。他恨死了這張臉,一見到這張臉,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那該死的兄長。
他換了無數(shù)張面具,隱藏起自己的真性情,以不同的身份在烏族流浪。后來有一天,他聽說哥哥離開家去了人間,再后來,他遇見了北冥。
“你有恨,巧了,我也有。”北冥一見到他那張哭臉面具,就不禁笑出了聲,“這可是天大的緣分。不如這樣,你跟我走,我?guī)湍銖统?,我們各取所需,如何??p> 白棠錯愕地看著他。
“不過……”北冥揉了揉下巴,沉思道,“你先換一張臉吧,這面具太丑了?!?p> 白棠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可看著看著,忽然就淚如雨下了。
滾燙的淚水劃過他潰爛的面頰。
疼。
好疼。
縱然已經(jīng)死了,但他還是渴求一份在意。說丑也好,利用也罷,那都是他生前從未體會過的,獨屬于自己的目光。
還是有人在看著自己啊……
生前死后,他第一次有了一種為人的感覺。
十一
可不管那些年恨意如何刻骨,當那個人真的站到自己面前時,他卻是連提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下不去手。
他想靠近道似,沒有任何恨意,就是單純地想靠近他。
為什么?是還在惦念從前相依為命的日子嗎?
道似深吸了一口氣,訥訥地問道:“道棠?”
白棠搭在道似肩上的頭輕笑了一下:“沒想到哥哥還記得我?!?p> “怎么會忘?”他這話說的有些心虛。要不是那一聲“哥哥”,他怕是進土了都想不起來,“我還以為你死了?!?p> 說完就后悔了,道棠的的確確是死了的。
為了……自己的無憂。
白棠未答話,只是將頭埋得更深了些。
一旁的重鸞看好這是個絕佳的機會,當即趁空執(zhí)劍而上,沖著白棠的后背就刺去。就差那些微距離就碰上之時,一道凜冽的劍光突然閃過,重鸞一個不穩(wěn),劍偏向了另一邊。他帶著慍意回頭,卻怔住了:“姐……?”
“什么?”南冥在如晦場的一角,偏頭笑瞇瞇道。
重鸞背后滲出了一層冷汗。
北冥將南冥護在身后,笑若桃花初綻,聲如溫煦春風:“重鸞殿下,我這皮囊,用得可還順手?”
道似詫異地看著二人。
“放屁……”重鸞有一瞬間晃神,可在說出這句話后又突然驚醒。他難以置信地看向南冥,聲音有絲絲顫抖,“你早就知道?”
南冥不做聲,毫無感情的笑容里帶了一絲嘲弄。
她當然從一開始就知道,身邊的北冥,不是北冥。
她不知道弟弟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真正的北冥,而要找到他,就一定要把這個假北冥帶在身邊。
她拜在道似門下學習術(shù)法,渴望可以早些見到北冥??墒亲阕氵^去了兩年,春去秋來,草木枯榮,歲月不管如何更迭,都沒帶回來她想見的那個人。
她就要絕望了。甚至想到要不還是把這個冒牌貨殺了吧??蓜υ谘矍?,她就是下不去手。
不管怎樣,這都是北冥的臉啊。
可就在七年前,道似收了一個小弟子,名叫重鸞,一雙烏漆的眸子笑意盈盈地看著周遭的一切,對上南冥時,那眸子里又仿佛有千萬朵桃花盛綻出一個春天。
她覺得自己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
這個人,絕對就是北冥。
她并不清楚北冥為何會變成重鸞,只是從一些道聽途說中漸漸理出了前因后果。
九年前,在她入土之前,烏族發(fā)生了一場浩劫,族長與其夫人在這場浩劫中相繼去世,二人唯一的子嗣也在戰(zhàn)亂中失蹤。本來侵略者欲在此時一舉攻下王城,可不料三天后,那消失的小孩竟然帶著一群笑面士兵重新殺了回來,那些士兵個個都是死士,天不怕地不怕,硬生生把侵略者逼出了境外。
而南冥記得,北冥就是在這幾天,突然昏迷的。
之后的事南冥記不大清了,只記得蘇醒后的北冥身子日漸虛弱,竟有了幾分油盡燈枯的態(tài)勢。她哭,可他卻是害怕。
眼里,心里,都是驚慌。
狠心的父母為了保住兒子,狠心把女兒獻祭,活生生給埋進了土里,一邊埋還一邊念叨:“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也是沒有辦法,這都是為了你的弟弟,你會理解的吧,對不起……”
然而南冥并沒有從他們的臉上看見淚水。
南冥也是個渴望愛的孩子,但這次她是真的失望了。于是出土后的第一件事,她便是回家殺了父母。
她也沒有哭。
可能有些無情,但這已經(jīng)是血脈里最極限的深情。
她看見了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地“北冥”,笑著伸出了手,卻被那小家伙一掌拍開。
她笑得更開心了,一顆殺心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身上有我的命?!彼?,“不能讓他就這么死了,我要帶他找到北冥?!?p> 于是南冥便把“北冥”帶在了身邊,不管他怎么打她罵她,她都不為所動,只沖他溫柔地笑笑。
她會從“北冥”恐懼的目光里找到一絲快感。
世人皆道北冥恨南冥,可她自己最清楚,他其實是害怕得不得了。
原先的祭品自己跑了出來,他還能如預料般高枕無憂嗎?
想到這兒,南冥突然笑出了聲,他沖重鸞擺擺手,道:“一開始我是為了利用你找到北冥,后來找到了,但是他的靈力尚不如你,我怕你傷及他便任你胡來。至于再后來……我也只是覺得好玩而已。如今的北冥可是變得足夠強了,我也沒什么必要隱瞞什么了。重鸞,若你能在此道歉,離開這具軀殼,我們也許還能讓你走得好看點?!?p> “道歉?”重鸞反問道,嘴角扯出了幾分猙獰,”我又沒做錯什么,憑什么道歉?”
他所言,所想,所做,無非就是為了活下去。
活有什么錯?
當年父母被殺,他是在一只小烏鴉的保護下才勉強逃出了重圍,可他自知這種茍且的日子維持不了多久。但是就在他墮落成一個乞丐,沒日沒夜地在市集上流浪的時候,他正巧遇上了外出游玩的南北姐弟。
充沛的靈力,俊朗的外表……
那就是希望?。?p> 去他的族長,去他的烏族,他要做北冥,他要讓北冥代替自己成為那個亡族嗣子,自己則要代替他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長長久久,活下去。
他把身上的所有銀兩和那只烏鴉一并給了一個江湖術(shù)士。那術(shù)士也算爽快,當即便給二人換了靈。醒來后的重鸞看著南冥,突然就紅了眼。
不夠,還不夠。
他要神的庇佑,他要無憂無慮地活下去。
于是他偽裝成一副多病的樣子。他知道烏族父母大多重男輕女,那對蠢父母一定會活祭南冥給自己續(xù)命。
只是他著實沒想到,看似柔弱的南冥,居然會自己從土里爬出來!
既是活埋,出土即死。
他忍不住害怕,萬一,萬一死了,神就嫌棄了,不給他庇佑了怎么辦?
他害怕,于是會肆意折辱南冥,只是為了讓他知難而退,回她的土里安歇。可漸漸的,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出土的南冥,竟已是不死之身了!
他所渴求的無限的生命,卻是在遭到自己陷害的人身上實現(xiàn)了!
這到底是誰受到了庇佑???!
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折磨她。終于,在七年前真正的北冥出現(xiàn)時,他崩潰了,更加發(fā)狠地折磨南冥。北冥對自己的身子下不去手,不遇害怕南冥傷心動不得自己,道似又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種。出生這么多年,他第一次在一件事上找到了滔天的快感。
再后來,他假借尋找重鸞的名義“刺殺”南冥,不知不覺中就刺下去了三千二百八十劍。南冥死不了,可他確實實打?qū)嵉暮ε铝恕?p> 三千二百八十劍,代表著他代替北冥的這三千二百八十天。
劍劍都是恐懼,劍劍都是心虛。
原來,他本以為被遺忘的恐懼,早就刻進了他的骨子里……
后來他回到了如晦場,等著不遇,妄圖從對他的嘲諷中找到些歡愉。
沒有,什么都沒有。
害怕,恐懼,難過……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覺得自己做錯了一分半毫。
誰都想好好活著,他也不例外。
十二
重鸞猛地從回憶中驚醒,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猝然抬頭,眸中盡是錯愕。不過須臾間,他又將目光投向了南冥突然間又狂笑不止:
“我知道你的肉身死不了,可你的心呢?也是鐵打的嗎?”
南冥缺悲少歡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詫異。
下一刻,重鸞的劍就直直刺向不遇的印堂!
“師兄!”南冥的瞳孔驟然縮聚,下意識要下臺去救他,卻被北冥一把拉住。她回頭看向北冥,他卻只是搖搖頭,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南冥跺了兩下腳。雖然她常年少情,可畢竟做了不遇九年的師妹,他對自己的情意,對自己的好,她也是都看在眼里的。若要她在此刻袖手旁觀,她怎么做得到?
師兄他……是唯一不會利用自己的人啊……
可就在重鸞的劍尖離不遇不至一寸之時,不遇一個漂亮的轉(zhuǎn)身躲開了,并且眼疾手快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團金光閃閃的東西,順手向重鸞扔了去。
重鸞一怔,靈劍落地,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隨即向他席卷而來,他顫抖著雙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同時爆發(fā)了一陣豬嚎似的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p> 重鸞縮著身子,在地上扭曲成一團,不過片刻,他就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軟趴趴地癱在了地上。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北冥則笑而不語,不遇撓撓頭躍上了如晦場,沖北冥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個,他這算不算找南冥麻煩啊?!?p> 眾人一起看向地上那扁扁的皮囊,沉默了。
過不了片刻,地上那皮囊又扭曲著自己站了起來,南冥朝旁邊瞅了眼,重鸞的皮囊反倒是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站起來的北冥撣撣身上的灰,若無其事地笑笑:“皮歸原主,不用擔心他,他已經(jīng)去他最該去的地方了?!?p> ……
眾人覺得那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十三
恍惚之中,道似覺得自己的肩有一些麻,他偏頭一看這才想起來白棠的腦袋還搭在自己的肩上。他很驚異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白棠竟能維持這么個詭異的動作這么久,但他也不敢大動,畢竟當年也算是自己虧欠他的,自己沒什么理由推開他。
白棠卻如突然驚醒般抬起了頭,他看了看道似麻得不敢動的肩膀,一邊伸手去揉一邊悶聲道:“對不起?!?p> “有什么好對不起的。”道似苦笑一聲,“你最恨的人不該就是我嗎?為什么不殺了我?”
“都死了幾十年了,有什么深仇舊恨也早該消了,何況你什么也不知道。我總不能再像個孩子一樣緊抓不放啊?!卑滋牡拖铝祟^,一張哭臉顯得格外委屈。
道似其實很想對他說:“可以?!钡沁@些橫豎都該是他的選擇,他沒什么可干涉的。
北冥則翻了個白眼,心道:“好小子,間接嘲諷我?”
道似只能點點頭,他突然有一種想要摘下白棠面具的沖動,可到底還是忍住了。
不看也知道,那面具下一定是傷痕累累。
“我打算回去了?!卑滋纳炝藗€懶腰,“入土為安,折騰了這么久,我也該回去歇歇了?!闭f著他又看向了北冥,北冥沒接話,似是應允了。
“那,我也……”
“不行!”南冥話沒說完,便被北冥和不遇異口同聲地打斷了。她詫異地看向不遇。北冥拒絕倒還好說,可不遇……
不遇說完便后悔了,臉上當即泛起了一層薄紅,支支吾吾地解釋道:“不是……我,我是說……我……我覺得我也該……該……入土為安了?!?p> 南冥睜大了眼睛。
道似也睜大了眼睛。
北冥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至于白棠……
一張哭臉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哀樂。
不遇長嘆一聲,想了想沉聲道:“拜入師父門下之前,我好像是叫重鳳?!?p> 鸞鳳和鳴,他是重鸞的哥哥。
“重鸞應該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被埋的時候他還小,雖然我也不怎么大……后來我也沒被埋多久就被一只小烏鴉挖出來了,好像是它帶我找到的師父。十幾年過去這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方才重鸞愣神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辈挥鲞@一段話一連嘆了五六次氣,嘆得南冥都忍不住跟著嘆氣。
可重鸞如果也是神佑之人,那他現(xiàn)在必然沒死。
沒死又能在哪里呢?
北冥聳了聳肩,笑如春風拂面,暖得令人發(fā)寒。
白棠透過面具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北冥:“族長早就知道……”
“所以我跟你說他蠢?!北壁さ溃骸吧碓诟V胁恢#€企圖剝奪他人的幸福,這不是傻子這是什么?”
北冥又想到重鸞那在戰(zhàn)亂中被嚇死的雙親,以及眼前這個一見南冥就臉紅的哥哥,猛然覺得智商這東西原來是真的可以遺傳。
而后他又轉(zhuǎn)向南冥:“你呢?為什么想回去?”
“已死之人,總不好在人間逗留太久?!蹦馅u搖頭。雖然說他們這種人和普通人沒什么差別,可到底是死人,動作表情都比較遲鈍,不好在人間待太長時間,“況且我是活祭,回去為你祈福祈福,想你了也可以出來看看,不是什么難事?!?p> 北冥知道南冥不是那么容易就會妥協(xié)的人,只半真半假地問道:“此話當真?”
南冥笑了笑,道:“我何曾騙過你?”
十四
北冥和道似一同給三人埋了回去,又上了三柱香,香燒完了才走。
“師父不回烏族么?”北冥笑吟吟地問道。
道似搖了搖頭,道:“我打算在如晦場給重鸞超度一下,畢竟師徒一場。”
北冥笑意頗深,道似也無可奈何地笑了。
北冥很聰明,他知道重鸞有庇佑加體,死不了,便借用自己的內(nèi)丹化了一條除魂繩,只為了把重鸞的魂魄逼出來,奪回自己的身體。那個傻重鸞則被他封在了如晦場,此后只能和自己那些可笑的回憶生活。
可自己使用的是軀殼是屬于重鸞的,傷不得重鸞的真正靈魂,于是千思萬慮,他想到了不遇。
人傻,情深,如若事情關(guān)乎南冥,在不讓南冥難過的條件下,他一定會出手。
只是道似有一點想不通。若說北冥也愛著南冥,可這幾年,他又何嘗不是在利用她?
南冥被刺了三千多劍,起因是他,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依舊沒有現(xiàn)身。
這也能叫做愛嗎?
“師父,其實我覺得被埋者與庇佑者,其實都是受著神的祝福,卻又都很可憐。”北冥淡淡道。
道似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而后又嘆了口氣。他突然覺得自己道行尚淺,身在紅塵,卻是不解紅塵。
道似猛然想起了那日不遇脫口而出的詩。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說到底,自己也不過是莽莽天地間的一只蜉蝣,參與著這世間的喜怒哀樂。
既為生,何人不入世?既有死,何處不人間?
既有免俗,來此一遭,倒不如說是辜負了生命,辜負了春秋。
北冥沖道似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前方:“師父,就此別過了?!?p> 道似在原地站下,點點頭。
前方是烏族,身側(cè)是如晦。
就此,師徒一場,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