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修煉,所求為何?”
立樟斟酌著問出這一句,令眾人一時沉默。
倒還是若楓最先答了這個問題。
他頗有些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我嘛,因為我是我們一族生來靈根最好的精靈,家主在我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我自己也覺得,既有這般天賦,走上修煉一途是理所應當?shù)氖虑??!?p> 聽起來倒是有些道理。
就好像有的人生下來就于某些物事上極為擅長,就是要吃那碗飯的。
“修煉,是因為我要打敗我大哥。”
沉樺接了一句,想起那個曾經將自己和母親踩在腳下的驕傲少年。
大哥是家主名正言順的繼承者,所謂的天之驕子,自小拜了名師。
又跟著在天魔大戰(zhàn)中斗了幾場,血洗就的戰(zhàn)斗力尚不是他如今能比。
母親軟弱,被家主強擄了來,卻礙了大哥母親的眼,受了不少磋磨。
自己如今進入仙君門下,也早就成為了他們的眼中釘,恨不得馬上拔出。
想一想被禁錮的母親,他臉色更冷了幾分,他必須要更強!
眾人聽他話雖簡短,言語中恨意卻濃。
又見他面色如此,知道背后有隱情,卻也不好追問。
“我修煉,一開始是因為姑姑要讓我修煉。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體質不行,修煉進度也慢,心里不服氣,憋著股勁兒修煉?!?p> 初桃將話頭接了過來。
當然她沒有說,再后來,她遇上了一個滿身是迷的少年,為了想和他一樣強大,所以修煉。
“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我曾經也是為了一人修煉,我說的‘人’,就是一位凡人。”
自出關以后,他本該立刻便去找?guī)熥穑塘块_啟九重鍛體的事,可是他昨晚卻失眠了。
因為他忽然不那么確定,自己修煉成仙的意義何在。
“我剛化形不久后,便受了家主的安排,與族人一起出去完成一件任務。
家主是我父親,當時執(zhí)行任務的小隊配備得很細致,我只是跟著出去見見世面。
任務執(zhí)行得很順利,但是在返途的時候,我與他們走散了。
不巧,我遇上了兩只還未化形的火風豹,猛獸類的精靈本就比我們強悍,我那時還未習得多少身法,眼看就快不是它們的對手。
這時,一隊經過的獵戶出來救了我,我那時重傷昏迷,只聽得一道清朗的女聲。”
打火風豹才是他們的目的,救這小子只是隨手之勞。
獵戶們哪里愿意帶上這傷重的累贅,還是大小姐發(fā)了話,他們才將他扛上了馬。
“醒來后,我見到了那個姑娘。或許一切在開始時就已經注定了,在養(yǎng)傷的過程里,我愛上了她?!?p> 立樟給自己添了一杯青梅酒,看師弟師妹都聽入了迷,又再次苦笑一下,繼續(xù)說。
“她是長在漠北的姑娘,是獵人頭領的女兒,她豪爽曠達,像一杯烈酒,我早就醉了。
我不想回淵山,只想日日守著她。她曾經對我說,很羨慕那些長在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
那些濕潤的風吹遍了多少動人的詩句,楊柳樹,烏篷船,沙漠不曾見過的小河灣。
后來,我便帶她去了,她喜歡吃那邊的菜食,每每吃到時臉上都有孩子一般的歡愉。
我便去了當年最好的烏溪山房,從學徒開始,為她學做她愛吃的菜。
你們方才吃的這些,都曾經是她最愛的。
快樂的日子這般過了幾年,她開始有了細紋,卻發(fā)現(xiàn)我還一如當年。
她問我,我再也無法隱瞞真相。
我早想引她修行,可卻發(fā)現(xiàn)她是凡人中那一類永遠無法修行的。
這時父親他們也找到了我,父親說,若我愿一心修行,他會想辦法幫我盡量延長她的生命。
我照做了,卻被父親禁錮在了山洞之中。
是啊,我多蠢,妄圖延長她的壽命,卻錯過了最好的時光!
我要出去,便只能拼命修行,打破父親下的禁制。
可不管我如何加快速度,再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七十年。
這七十年對我們精靈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對于凡人來說,或許就是一生。
父親說他幫我延長了她二十年的壽命,這已是極限。
如今她的大限也快到了,父親允了我這剩下的日子去陪她。
我找到她時,她依然住在當時我們的小院子里。
她一個人,過了七十年。
她不愿見我,她不愿?!?p> 他回想起來,那時的她臉色有多驚慌。
她在房中,將門狠狠關了。
曾經清朗的聲音變得蒼老無力:“你快走,我不想被你看見我這個樣子。”
“這對她來說,很殘酷。你已成老嫗,你愛的人卻一如當年。
可你們知不知道,看著心愛的人一天比一天更蒼老,對我來說又有多痛苦?
我暗里看著她,她的頭發(fā)白了,每日起床時,那雙干枯發(fā)顫的手要許久才能將它們梳好。
那是我……曾經綰過的一頭青絲。
她的牙松了,吃得很少。眼睛花了,耳朵也背了,行動變得遲緩而笨拙,時常不小心絆著自己。
曾經沙漠上最美的花朵,成了別人口中古怪的老太婆。
她開始漸漸迷糊,直到有一日,她認不出我了。
枉我自詡方外之人,我學了那么多厲害的身法,我記了那么多精妙的心訣,我卻撼不動這生老病死、天道輪回!
我窮盡畢生所學,想要救她,她卻在我的懷中慢慢冰冷。
一直到去了,她都沒有想起我,那雙渾濁的眼,始終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她忘了我,忘了這個她等了一輩子的人。
我卻未曾有一日忘記?!?p> 他還記得,整理她的遺物時,衣柜里整整齊齊碼了一摞衣裳。
那是他們定居江南后,她找當?shù)氐睦C娘學來的手藝。
那時他從里衣到外袍,皆是她細細縫來。
他走后,她仍舊一季做一身,已堆得整個衣柜都放不下。
梳妝奩里,他往日送的首飾,都被她存放得很好。
只那些磨損的痕跡告訴他,它們曾經有多少次被那指腹來回撫過。
抽屜的最下層,放著他們當年的婚書,‘百年好合’四個字,已分外刺眼。
背面是他熟悉的字跡,落了那一句——春草明年綠。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想著她日復一日殷切的等待。
那張容顏絕美的臉,在江南水鄉(xiāng)的朦朦煙雨中,等成了一朵枯萎的蓮。
他再也控制不住,緊緊攥著那張婚書泣不成聲,淚水沾在唇上,苦澀如她等待的時光。
“那段日子里,我心如死灰,父母以死相逼,將我押了回來。
我聽人說,成仙之后便可得通達智慧,就這般拜入了仙君門下。
你們也知道,昨日我完成閉關,只消息歷完九重鍛體之后,便是半仙之體。
可是昨日午間一場小憩,我夢見她正坐在銅鏡前梳妝,笑著喚我替她畫眉。
一如當年。
醒來后,我忽然明白,這天上地下,我不過求一個她罷了。
成仙,就真的能舍棄嗎?
成仙,就真的沒有諸般煩惱嗎?
成仙,就真的能躲過天道輪回嗎?
你們當中,可有誰,是真的明白自己為何修仙?
又是真的為了自己而修仙?”
立樟將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他酒量不佳,方才一杯又一杯的飲進去,已是醉了。
但他這最后一句,如一道響雷,擲進了初桃心中。
沉樺與若楓也許久沒有開口。
只有他伏在桌上,癡癡笑了。
“看我修煉至此,不也仍舊因了這三杯兩盞而不清醒了么?”
徐行攬清風
寫這章的時候突然涌上鼻酸(?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