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瘦削的老女仆，佝僂著腰，手里拎著按壓式水壺，從陳芳的面前走過。
老女仆沒穿工作服，而是一套印有金色大錢花印的黑綢斜襟衣服，左襟壓右襟，中國結(jié)紐扣。腿上黑色綢褲，褲管寬松，褲腳卻是緊的，裹在干枯而突兀的腳踝上。她的這套衣服，頗有年代感，仿佛是民國時期的式樣。
皮膚上滿是老年斑，臉上皺紋堆累，兩腮深深陷進去，嘴唇上許多豎紋。她太瘦太老了，冷眼看去，仿佛恐怖片里的行走干尸。
“大小姐啊，花又干了，這幫保姆也不成，不如再換一批吧?！袄吓透蓡〉纳ひ簟?p> 這般老態(tài)龍鐘的耄耋老人，在陳芳面前，卻是畢恭畢敬的，一身老派兒的奴相。
仿佛骨子里，還有當年奴婢教育的血統(tǒng)。
這老仆是陳芳的奶娘，今年快九十歲了，生于民國，從小當丫鬟，戰(zhàn)亂時，隨陳家老爺去了美國。
陳芳嫁給康耀湘時，她說死也要從美國過來照顧陳芳。陳芳父親也是她照顧大的，拗不過她，便給她辦了手續(xù)。
“奶娘，這些事兒你就不要操心了。“陳芳皺眉說道，臉上顯出一抹不耐煩。
“當初，這些花從中國帶去美國，后來又從美國帶回中國，是從老爺花盆里移出來的根，可不同于普通花。哼，她們不管，我管，總不能讓那些花凋了。看著都心疼。“
說著，老女仆顫顫巍巍地走向那盆君子蘭。
陳芳揉了揉額頭，她不喜歡那些花，覺得老氣，是她故意讓保姆不澆水的。
“年代變了，傭人不叫傭人，叫什么保姆?！袄吓鸵贿叞磯核畨兀贿呅跣踹哆叮骸鞍?，現(xiàn)在我都不敢上街，黃浦江邊的人比美國人還開放，有些小姑娘啊，光著半拉屁股上大街，真是嚇死個人。我們那個時候，露腳都羞哩，哪像現(xiàn)在這樣。哎，我看小少爺?shù)哪莻€女朋友也不怎么樣。上次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印第安野人呢，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樣子？你可能沒注意，我在她身后看，大半個后背都漏出來了，我的天呀，這傷風敗俗的女人，豈能嫁入咱們家？“
“奶娘，你就別說這些話了。“陳芳一邊看信息，一邊說：“別說你無法適應，就算是我，也不能完全適應。不過你有一句話說得對，年代變了，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那個時候了。年輕人愛穿什么，只要不違法，就是合適的。印度人不是說，存在的就是對的?！?p> “哼，我看才不是。看咱們家康文多規(guī)矩，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少爺?shù)臍舛?，我真是太喜歡了，跟他太姥爺當年風度一模一樣。哎，你可見過你爺爺?shù)恼掌?，年輕時候，可好看哩，咱們這些小丫鬟，都喜歡著呢。當年，有個大丫鬟，愛少爺愛得不行，非要給少爺當陪房，后來讓老夫人罵了，你猜那丫鬟怎么了？“
陳芳知道，奶娘的話里，后面說的少爺，指的是年輕時候的爺爺。
“哎呀，你都跟我說一百次了，不就是上吊死了嘛！“
“哎呦，那可是死了個人唉，你怎說得這般輕巧。“
“你都說一百次一千次了，我還能當回事嗎？“
“你瞅瞅，哎，你也大了，不像小時候了，你小時候，可精著哩，總纏著我，讓我給你講老故事，你那咱聽我講這些，嚇得捂住小臉腦袋直晃，哎呦，別提多招人稀罕了。哎，一晃四十多年啦…“
老女仆澆完花，邁著小步走了。她曾經(jīng)裹過腳，雖然后來放開了，可還是有些后遺癥，她的腳比普通人的腳小了許多。
看著奶娘越發(fā)佝僂的背影，陳芳嘆了口氣。
拿起電話，撥通了顏子晴母親鳳玉簪的電話：“玉簪姐，你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p> 電話那頭，鳳玉簪懶懶地說：“你是說蘇景云的事？別神經(jīng)兮兮的，難不成你又查到什么了？“
陳芳揉了揉額頭說：“以前或許是我神經(jīng)質(zhì)了些，不過這次，恐怕是真的。“
“你看到蘇景云了？“
“不，他還沒出現(xiàn)，不過他的女兒來找我們了。“
“他的女兒？“鳳玉簪緊張起來。
“他的女兒叫詩蘭。“
“該死！“鳳玉簪的聲音有些顫抖：“那你找到蘇景云了嗎？他在哪里？“
“他現(xiàn)在改名了，叫詩颋渭，得了尿毒癥，正準備換腎呢。“陳芳揉額頭的動作越來越頻繁。
“在哪家醫(yī)院？“鳳玉簪很快地問。
“哦，你要干什么？“陳芳預感到什么，有些害怕地說。
“我讓他換不成！“
……
詩蘭終于擠上地鐵，她雖然個子蠻高的，可她的力氣實在是太小了。擁擠的人群中，晃動得最厲害的就是她。
不過這并不重要，詩蘭可是一個鉆縫小能手，無論多么擁擠的人群，她都能鉆得進去。
唐小米說，“這是你多年看賣呆的習慣導致的，你是一個圍觀吃瓜的急先鋒，所以練就一身鉆縫的本領(lǐng)?！?p> 其實，憑借詩蘭這種擠法，如果她是一個男孩子，早就被人罵了，可她卻很少被人罵，因為她真的是太漂亮又太柔弱了。男人們舍不得罵她。
不過也有倒霉的時候，有一次就被一個猥瑣眼鏡男毫不客氣地數(shù)落了一頓，還把詩蘭擠掉的鞋一腳踢出老遠。
唐小米說，“有些人就像垃圾車，他們渾身都是垃圾，而且不停蓄積著垃圾，到了一定時候，他們必須發(fā)泄，否則這輛垃圾車就會被壓塌。碰到這種人不要招惹他，否則他會把一身的垃圾都倒到你的身上。“
今天運氣格外好，上地鐵以后竟然找到了座位。
二十九站，到站，跑出地鐵站，一路小跑，回到家，踹開門。
興奮尖叫道：“?。。。?！唐小米，姐發(fā)財啦！我請你吃水煮魚！“
“水煮魚，水煮魚萬歲！哦！哦！哦！“唐小米就是這樣，她的情緒從來不需要預熱。見詩蘭這么高興，她立刻跳起來，一邊跳，一邊“哦哦哦“地喊著，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哦哦哦！“詩蘭模仿著唐小米的樣子，高舉雙手蹦跳著，蹦一下哦一聲。
她們兩個蹦了十幾秒鐘，里屋門開了一道縫，伍胥看了看，跑了出來，跟她們一起，高舉雙手蹦跳著，喊“哦哦哦“。
他們這樣持續(xù)了幾十秒中，伍胥蹦不動了，掐腰問道：“你的錢哪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