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就到了年根底下，除夕晚上，幾大家子人都來得齊了，屋子里暖氣足，老老小小坐了七八張桌子，小孩子們不好好吃飯的多，都一哄而散倒騰電視或者在院子里放炮，我被姥姥和幾位長輩拉著坐在主桌嘮嗑，眼前的腐乳肉、酥炸丸子、西湖醋魚、山芹燉雞，全是用地鍋細細烹煮的，我抬起頭，正好看到院子里頭虎皮一手托著個小孩一邊帶著一群小崽子們放竄天猴，清人坐在隔著我兩三張桌子的地方，和幾個老伙計喝酒，瞧見我，笑著朝我抬了抬酒杯。
眼前的一切漸漸氤氳朦朧起來，卻真實得很，沒有誰見到這樣的場面時會想象得到，那坐在我邊上一面往我碗里夾腐乳肉一面詢問我學(xué)校生活情況的老太太，會是在整個中原地區(qū)翻云覆雨，德高望重的太行藥會大當家，擱后院搬個馬扎掂著酒燒著地鍋的漢子，是沖泥行當里大名鼎鼎的格桑七爺，“得虧小姨姥姥從來沒回來過……”我尋思著，要不就憑他們兄弟姐妹幾個往這兒一坐，這年還過不過了。
這種尋常閑適的景象幾乎從小到大日日夜夜伴隨著我，今天也不例外。我吃到半飽，感覺屋里有些悶熱，于是就出門溜回了自己房間，摸黑胡亂換了件薄毛衣出去，打算回屋接著吃。
院子里嘈雜熱鬧不輸屋內(nèi)，我站在邊上抬頭看一朵璀璨耀目的煙花飛天綻開，所有人的眉眼中都是流光溢彩的紫紅，背后的大山都跟著喝彩一聲，嗡嗡轟響。
突然，后頸上被厚厚壓上了什么東西，我轉(zhuǎn)頭一看，清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了，甩了一條厚實的毛線圍巾搭在我肩部，我一愣，蹙著眉想扒拉下來：“你要熱死我啊?！?p> “呵，熱死也比被罵死強！”他抱著臂斜靠在墻上，手里抓著一把等著放的“滿天星”，瞇著眼沖我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看看?！?p> 我懵圈地一低頭，腦子一下子清醒過來，原來我剛才換衣服時候看也沒看，隨便換了個圓領(lǐng)毛衣，之前頸窩到鎖骨的那道傷口還是留了道半長不短的疤，這下就直接被暴露出來。
“呼……”我出了口氣，得虧清人心細發(fā)現(xiàn)了，要不然待會兒進去一下子讓我姥姥他們看到，那……
我咽了咽口水，感激地朝清人豎了個大拇指：“嘖，哥們兒給力！”說著我抱著圍巾轉(zhuǎn)身小跑回了自己房間，換了個高領(lǐng)的。
換完衣服，我也不怎么想回去了，就瞎溜達走到了后院兒，看到舅爺正熟練地撇折木柴丟進灶里，噼里啪啦火星迸濺，他叼了根煙，腳邊兩瓶子酒都見了底兒。
聽到動靜，他扭過頭看到是我，咧嘴一樂，“吃飽了？”
我“嗯”了一聲，問他咋不進去吃，他打了個酒嗝兒，發(fā)出舒暢的呼氣聲：“里頭熱不慥慥了悶死人，外頭涼嘞得勁！”說著，他把手里最后的木頭扔進火里，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土，“走！”
我倆來到院前的石磨邊上兒，石磨旁邊有一塊兩米多高的巨大青石，應(yīng)該是早年間山體落石掉在這里的，就一直被留在這里沒有動，后來舅爺在邊上壘了幾個磚塊，能踩著爬上去，上頭能看到山腳下的農(nóng)田村鎮(zhèn)。
他“騰騰”兩下就麻利地爬上來石頭，然后背對著我一屁股坐了下來，我也踩著磚塊上去，坐在他邊上，倆人靜靜地看著遠處山腳下萬家燈火，此時是除夕夜，田野村鎮(zhèn)家家燈火通明，從這里俯瞰下去，璀璨宛如星盤，還接連炸起各色煙火，煙花聲傳到這里已經(jīng)是極細微的響聲，摻雜著獵獵風(fēng)聲。院子邊上是從山體裂開來的谷溝，是百年前山洪暴發(fā)后沖下來的落石，將原本完整的山脊分成兩部分，我們在這一側(cè)，另一側(cè)的石溝里蔓延長出一大株櫻花樹，可惜冬季夜又深，望過去只是黑漆枯燥的墨色。
“傷咋樣了？”舅爺忽然開口，我搖搖頭說沒事兒，他“嗯”了一聲，不再多問。
我隨手從石縫里長出來的老藤上捋下幾片枯葉，在手里揉搓著，望著遠方滿目星河，說道：“舅爺，我在XJ荒漠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地方似乎是曾經(jīng)有過古城之類的，幺兒爺找到的磚石圖騰上刻著一種很奇怪的魚，那個地方，你知不知道？”
他想了想，點了點頭：“那地方，應(yīng)該就是和闐城的一處城址?！?p> “和闐？”我有些訝異，這個名字倒是不陌生。
和闐，古代稱為“于闐”，后來又變更為“和田”。西漢時期在西域設(shè)立都護府，將于闐納入中國的版圖。和田是古絲綢之路南道比較重要的居民點，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城址和聚落規(guī)模都不大，比如阿克色皮力古城和喀拉墩遺址，都是比較被大眾所知的。
“你們?nèi)サ降牡胤?，?yīng)該只是附屬于和闐的一個在歷史上遺失了的城址——阿依塔格城。這些城址聚落通常分布在古河床沿岸的沙漠腹地，那里頭留下來的東西，應(yīng)該是宋朝的遺址，甚至更早能追溯到漢到南北朝了?！?p> “阿依塔格城？”我怔了怔，想到了阿依山，心說這名字我從來沒有聽過，也沒在任何一本歷史書上看見過，舅爺頓了頓，接著說道：“這個阿依塔格，埋在地下多少年，你們是碰了運氣，活著回來了?！?p> 我其實一直都不大了解關(guān)于那條不凍河，還有我們所遭遇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看舅爺?shù)臉幼?，我也不敢打斷他，靜靜地聽著他說——
“據(jù)傳說，古時候那地方有一條河，河水經(jīng)常泛濫成災(zāi)，生活在河邊的百姓深受其苦，到了宋朝，忽然有一天，這條河流就不見了，更詭異的是，消失的不僅是這條河，整個城，連同城里的百姓，通通不見了?！彼曇艉艿?，似乎是刻意壓著嗓子來說的，“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就這么消失了，時間一長也沒有人再過問，史書上關(guān)于阿依塔克的記錄少之又少，所以到了今天也沒多少人知道了?！?p> 我想了想，歷史上古城甚至古國消失的事例并不少見，尤其是古絲綢之路上，小國眾多，隨著氣候環(huán)境的變化，一般原因都是被風(fēng)沙侵蝕吞沒，比如舉世聞名的樓蘭古城，因此舅爺說的沒錯，這么一個小城，消失了也就消失了。
“那后來呢？”我問道。
“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城是真的消失了，但是那條神秘的河，卻并不是永遠地不見蹤跡，而是會間歇性地出現(xiàn)在阿依山。有人通過研究考察，發(fā)現(xiàn)了河流現(xiàn)世的規(guī)律，就是月亮?！?p> 我正隨意地把手里的枯葉一片片扔出去，一聽這話，轉(zhuǎn)過頭看著舅爺：“月亮？”
“你知道潮汐吧？”
我“嗯”了一聲，突然一股電流直逼腦海，頓時明白了舅爺?shù)囊馑迹?p> 與此同時，院子里放出一串轟響爆裂的大煙花，長驅(qū)直上將整座山都染成了炫目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