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賡也不怕告訴他，大軍行動進(jìn)入百湯谷地界后，就瞞不過聚英寨山下的眼線了，不再有秘密可言。唯一能做到的不過是讓他們知道的越晚越好，以免他們把糧食藏起來，甚至被逼得狗急跳墻干脆一把火燒了完事。
如今算算時間，標(biāo)兵營應(yīng)該早過了百湯谷，已經(jīng)行軍在大山里的山路上了。
而且他們幾個眼下身陷賊手，這糧食是燒還是藏，他們也無能為力了。
“是衛(wèi)所兵?！眳琴s還是撒謊了。他想要最后一試，為大軍再爭取一些時間：“東蒙縣令王士琦乃是文毅公父親李閣老的門生。因此才肯出兵相助。”
果然，眾山賊都有些面露不屑之色，俱起了輕敵之心。
齊虎子笑道：“衛(wèi)所這幫老爺兵，動起來比懷了崽兒的母牛還慢，打起仗來，跑得可比兔子都快。這位英雄，爺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你們的糧食拿不回去了?！?p> 王黑臉也道：“要不然咱們賭一賭，要是五天之內(nèi)官兵到了聚英峰下，就算我輸，爺可以饒你不死?？梢沁B他們的影子都見不著……爺也把你們兩個都做了人皮燈籠。怎么樣？公平吧！”
盧世杰擺擺手，制止了他們的嘲笑，吩咐道：“把他帶回洞里去?！?p> 然后分別審問了吳賡和周志忠兩個，關(guān)于出兵的人數(shù)和時間。周志忠方才聽到吳賡偷梁換柱把標(biāo)兵營說成是衛(wèi)所兵，就已經(jīng)明白了他是要誤導(dǎo)山賊令其輕敵的目的。其他的或是如實(shí)說或是推說不知道。
萬幸的是，這個二當(dāng)家的仿佛是有心事的樣子，也沒有問得太仔細(xì)。審過之后，便又把周志忠關(guān)回到了洞里。
周志忠在鬼門關(guān)打了個轉(zhuǎn)兒，暫時逃脫了一死，回到牢里見到了吳賡，兩人相對無言，恍若隔世。
良久，吳賡終于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周志忠嘴硬道：“咱們不殺人，就要被人殺。有什么好后悔的。就說剛才那個小子，如果一照面就一刀結(jié)果了，哪兒至于著了他的道兒，落到這般任人宰割的境地?！?p> 吳賡被他頂?shù)脷馊L了半晌的嘴，才冒出句話來：“那清凈庵的那些女尼呢？難道她們也會害你嗎？”
周志忠一怔，沒想到吳賡會提起這個，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山洞內(nèi)靜的瘆人，只聽得見滴滴答答的滴水聲從洞頂落下，使這個眾年不見天日的地方愈發(fā)的陰冷起來。
忽然，周志忠抬起頭來，直勾勾的看著吳賡反駁道：“人嘛，早晚不都是個死，不過是提早送她們?nèi)O樂世界罷了。咱們一仗打下來，死個萬八千的都是少的，大家不過是憑著一腔血勇往前沖，不殺死敵人，自己就是個死。死了，就成了野地里的一具白骨，來年春天草長出來，野獸羊群馬隊踏過去，就算是入土為安了。馬革裹尸還？哼，能有馬革裹尸的還是幸運(yùn)的呢。”
吳賡聞言氣得頓足，指著周志忠的鼻子道：“你啊，你，你這是什么歪理！志忠啊，咱們邊軍的存在是為了保護(hù)百姓不受韃子蹂躪的啊。當(dāng)年老侯爺行的雖然是霹靂手段，可最是個菩薩心腸。尤其是對邊民愛護(hù)有加。聽到哪個村莊被韃子劫掠，常常親自馳援救助；搶了韃子的糧草也都想著送給那些遭了難的百姓……你怎么就沒有學(xué)得到一星半點(diǎn)呢！周志忠，你如此執(zhí)迷，終有一天你會后悔的！”
“咳咳咳，咳咳……”周志忠剛要說話，突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今天早上開始挨打，又被綁在外面嗮了大半天的太陽，嗓子早就渴得冒了煙。他身上傷痛得厲害，只能手腳并用的爬到巖石下面的一小洼積水那里，把頭扎進(jìn)去，像牛飲一般咕咚咕咚的喝了個痛快。
待他喝足了，喘著氣靠在巖壁上坐好，對著吳賡繼續(xù)道：“周某是馬匪出身，是少將軍把我從斷頭臺上保下來的。承蒙少將軍看重，讓我追隨左右效命，我這個命就是少將軍的了。我對文毅公也是敬佩的。只是他老人家乃是文武雙全的大圣人，離得我太遠(yuǎn)，夠不著。某只知道唯少將軍之命是從。這世道人命賤如狗，甚至還不如狗。面對著屠刀只能瑟瑟發(fā)抖，不敢反抗，任人宰割。我寧愿是那只拿刀的手?！闭f到這兒，他忽然想到自己不就正是人家案板上的肉，氣勢不免一落千丈。
聽周志忠提到“少將軍”三個字，在山賊面前一直無所畏懼，斗智斗勇的吳賡忍不住老淚縱橫，嗚咽著道：“他，他可如何熬得過去啊……怕是難以……都怪我啊，我好恨，恨?。『驙?，少將軍落到這般田地，都是老奴沒有用?。±吓f死莫贖?。 ?p> 吳賡原本是李府的家奴，文毅公生前早就銷了他的奴籍，他便以家將的身份跟在李恪身邊。今日他心內(nèi)又痛又恨，更是悔不當(dāng)初，深感辜負(fù)了文毅公的恩情和信任，是以自稱“老奴”。
吳賡淚水從緊閉著的雙目里，不住的順著眼角深深的魚尾紋流淌下來，下巴上的短須劇烈的顫抖著，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周志忠目瞪口呆的看著他突如其來的哀嚎，耳邊卻想起了吳賡方才的聲音：“周志忠，你會后悔的！”
“我會后悔嗎？我從不后悔！”周志忠對自己道，可只是一瞬間，趙大路那血肉模糊的慘狀忽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他心中仿佛有一座堤壩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土崩瓦解：“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做都做了，唯有一死罷了。”
他仿佛是在說服自己，繼續(xù)道：“文毅公那樣的正人君子大英雄還不是不明不白的就沒了。好人壞人都是一樣不長命。少將軍常說什么來著？對，就是那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見賊老天也不是個好東西。老吳你出身閣老府，俗話說宰相家奴七品官，平日里來往的京官們見了你面子上也得客客氣氣的，這世間究竟是個什么鬼樣子你如何能知道，有怎能有我等一般的切膚之痛？我當(dāng)年要不是跟著馬匪走了，早就爛得連骨頭都不見了。現(xiàn)在西北連年災(zāi)荒，已經(jīng)是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有人可憐他們嗎？朝廷管了嗎？他們做了什么孽要受苦受難呢？還不都是賊老天把人都當(dāng)成芻狗了嗎？某不過是掙命罷了，能再多活了那許多年，還能跟著少將軍闖南走北見識了這花花世界，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