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婆子在這碼頭賣了大半輩子的魚。從你爹老賈班頭那會兒就在這兒了。老賈班頭對我們這些老人都是客客氣氣的。你現(xiàn)在接了他的班不但不照顧我們，還吼我們，真是不當(dāng)人子。我這老臉也要不了了，反正也活不下去了啊。嗚嗚嗚……”于婆子坐在甲板上，捶地而嚎。
“我爹對你客客氣氣的？騙誰呢。哼！真把我當(dāng)傻小子了?！辟Z班頭一臉不屑地想：“他爹老實(shí)，所以才當(dāng)了一輩子的皂吏。如今聽說兩百兩銀子就可以去京里買個出身。自己先脫了這套皂衣，再想法子搞個千八百的銀子，弄到富?？h做個佐貳官。那時候自己在縣衙里就可以品一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滋味了。”
他抖了抖被于婆子揪成一團(tuán)的下擺，方道：“再說了，那時候大家都容易，我爹自然也不會和你一般見識。如今收不上稅來，我是要吃縣太爺?shù)陌遄拥?。我對你客氣？到時候誰跟我客氣。你替我吃板子？”
其實(shí)碼頭上還算好的了。昨兒個負(fù)責(zé)廟前街的羅衙役可不就吃了板子。賈班頭今天早上點(diǎn)卯的時候看到他一瘸一拐地還不敢歇著，心中不免戚戚然，很有兔死狐悲之感，更堅(jiān)定了他要搞到足夠的銀子，今早脫了這任人打罵的下九流身份的決心。
于婆子在碼頭上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大交道，一張嘴很是了得。她聽了賈班頭的話，立時收住了哭聲，反唇相譏道：“那時候容易？現(xiàn)如今就不容易了？小賈班頭是說現(xiàn)在世道難了，心里頭悄悄的不滿意吧？這一禿嚕嘴就說出來了。”
“你個老虔婆胡說什么？我什么時候不滿意了？還悄…悄悄悄地。”賈班頭急著分辨道。
于婆子利索地從甲板爬了起來，一把又揪住了賈班頭的前襟，伸著脖子幾乎把臉貼到了賈班頭臉上，道：“這么多人可都聽見了，你抵賴不得?！?p> “你你你…你這老虔婆，血口噴人。我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賈班頭對著一張聲嚴(yán)厲色的老臉急得都結(jié)巴了。
“反正把我逼急了，我就告訴縣太爺去?！庇谄抛拥么邕M(jìn)尺地道。
船上起了沖突，倒讓梅娘暫時顧不得自己的心傷。她趕忙上前拉開了于婆子，對賈班頭上前軟語相求道：“賈班頭，你消消氣。稅，我們一定交的，不能讓你老人家為難不是。只是這金額能不能寬限則個。再說從前不是一直都是空渡是免稅的嘛。有客才有稅。我們是空船來的，不但也要收稅，稅錢還漲了一倍。待交了錢，我們連給客人買魚的錢都不夠了，客人不滿意，下次不坐我的船了，不是更交不上稅了嗎？我們生意沒了，不就成了殺雞取卵了嗎？”
這賈班頭抻了抻前襟，對梅娘道：“還是梅娘子說話中聽，不似這于婆子只會撒潑哭鬧。我只與你說話。你當(dāng)我愿意得罪人？現(xiàn)在的小皇帝要修邊城加強(qiáng)防御，還要效仿先皇出兵征北。還不是為了你們能安居樂業(yè)，不受韃子搶掠？再說朝廷行文到縣里，縣里就得照著辦。一級壓一級，誰也不容易。我不找你們收又能如何？”
“那也不能收得這許多啊。今年都漲了幾次了？這個月尤其多。我每天起早貪黑的在碼頭上跟頭把式的累著，連本錢都難收回來了。你讓我們還怎么活？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真狠得下心來。你說現(xiàn)在的小皇帝一會兒要修城，要出兵討逆。可以前老皇上的時候商稅三十抽一。他老人家也出了好幾次兵的，也沒有加這么多的稅??！”于婆子看到賈班頭好像軟了些，她便有些忘形起來。
梅娘趕緊對于婆子勸道：“于媽媽，稍安勿躁。”
賈班頭臉色鐵青。他今天一大早出來收稅，也知道這多出來的名目不得人心。因此他特意帶著一幫青皮幫閑，遇到刺兒頭就殺個雞給眾猴子看。但是人們不敢言也還是敢怒的，刺他兩句的有之，嬉皮笑臉地耍賴的亦有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過來，收拾攤位溜之大吉的更有之。賈班頭搞得雞飛狗跳暴土揚(yáng)長的收上來的也沒多少，砸了幾個攤子，拘了幾個外地小販才把一腔心火勉強(qiáng)壓住。
本來他看在于婆子是碼頭上的老人，梅娘是個漂亮女人，平日里也知情懂事的份上，這才多說了幾句。誰知這婆子倚老賣老，不但強(qiáng)詞奪理不依不饒的，還對他倒打一耙，當(dāng)他是紙糊泥塑的嗎？他火“騰”頂?shù)搅颂祆`蓋，也不再理會梅娘，轉(zhuǎn)身一把揪住于婆子的衣襟就是一記耳光，口中喝道：“你居然敢不滿新帝征稅御敵，還欺新帝年幼，口出不敬之語?！庇谄抛颖淮虻靡粋€踉蹌，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船上眾人一時都怔住了，包括打人的和被打的。不過片刻的沉默，只聽一聲殺豬般的嚎叫：“打人了，殺人了，小賈你個混蛋小娘養(yǎng)的，你居然敢對老婆子動手……住手！我的魚，我的魚啊……”
岸上的青皮們早就不耐煩聽她啰嗦，又耽誤了這許多時光，見狀紛紛鼓噪起來，笑著罵著起著哄，把于婆子的魚車推翻在地，兩大桶魚順著水都流到地上，無望地?fù)潋v著，魚嘴一張一合的掙扎著。
“這賊婆子敢抗稅，還敢冒犯皇上。咱們把她從碼頭攆出去！”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精瘦漢子和于婆子素有矛盾，見機(jī)便聒噪起同伙來。只見他招呼著其他幾人抬起倒地的車子來到水邊上，斜著小眼睛看著急得聲嘶力竭的于婆子，嘴里夸張地喊著號子：“一二三呀哦哦誒，齊用力呀哦哦誒……”幾個青皮手里前后蕩了幾下子，“哐”的一聲把車子扔進(jìn)了河里。水花濺起老高，直崩了于婆子一臉。
于婆子也是老混碼頭的。原不過想仗著老臉小鬧一下，能賴點(diǎn)稅就好。不料想如今不但被扇了耳光丟了老臉，連吃飯的家伙都沒了，急得眼珠子都快鼓出來了。通紅的臉上一邊五個指頭印子，頭發(fā)也散了大半，望之可怖。她拽著賈班頭不放：“你賠我車子，你賠我魚，你賠我賠我……”吐沫星子雨點(diǎn)子一般噴在賈班頭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