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陵城之中人是怎樣的焦慮擔心還是看熱鬧,此時的山谷之中,張采薇與蘇景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活著!
被困谷底無法出去,首先要解決的當然是食物,可是谷中地方有限,并沒有見到任何瓜果野菜之類,野兔山雞更是沒有。潭中魚數量有限,而且她們身處瀑布底下,初春多雨,一旦下雨,瀑布水流增大,溪流漲水,恐怕之前的方法再也捕不到魚了。
張采薇去林間查看了之前下的繩套,除了一只麻雀,什么也沒有套住。張采薇也不心軟,直接將麻雀扭斷了脖子放在了藥材包里。麻雀雖小,也是肉啊,生死面前,誰還管這些偽善的慈悲。
潭中魚本來就不多,用她的陷阱,抓到的本就有限。今日再下水,那潭底的魚群之前被它驅趕的多數已經順流而下,今天竟然是一條也沒有抓到。如今腹中饑餓,哪里還顧得了那許多。
嘆了口氣回到山洞,蘇景的傷比前幾日已經好了許多,傷口不再流血,但他斷了兩根肋骨,右肩被樹枝洞穿的傷口也頗嚴重,使不得力,雖然張采薇做了簡單的處理,但傷筋動骨一百天,哪里是那樣容易好的,靠他打獵顯然是不行。
見到她神情蔫蔫的空手而歸,蘇景知她是沒有找到吃的,開口安慰道:“你也不必著急,我方才用你的匕首做了魚叉,待會我去潭中看看,一定能抓到魚的。”
張采薇搖搖頭,“你傷了肋骨,更何況胸口的刀傷才剛剛愈合,不宜太大動作。那兩個蒙面人很可能會下來尋我們,屆時你若再傷重不敵,我們可就真的沒有活路了,我再想想辦法吧?!?p> 張采薇從藥材包中掏出那只瘦巴巴的麻雀,向蘇景要了匕首,到溪水邊清理干凈,又尋了樹葉包裹好,再裹上泥巴,一只小小的麻雀倒是被她裹成了碗口大小。
回到山洞將泥團埋在火下,張采薇又拿起一根樹枝在手上削著。
她原本白嫩的雙手上如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連臉上也有好幾處擦傷,她卻仿若未覺,毫不在意。一般姑娘家不是最重容貌,平日里臉上就是生了一顆小痘痘也是要苦惱半日的,她怎的完全不上心?
幾天相處下來,蘇景發(fā)現了她與他的認知中,真的非常不同。
她明明不懂武功,卻不似其她閨閣女子一般嬌弱,身處如此絕境也不見她有多么慌張。她冷靜的分析當下形式,果斷的采取措施,在絕境中艱難求存,這一點總是讓他想起京中的某人。
但她也溫柔善良,見不得他受苦,給他換藥時偷偷紅了眼眶。
她明明該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中嬌女,卻懂得許多機關陷阱,草藥吃食,一個養(yǎng)在閨中的女子,竟然還會浮水,要知道書香門第的子弟們,男女三歲不同席,將男女大防看的如此之重,怎可能讓一個女子學習浮水。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之前的記憶里,總覺得她是一道光,如今離得近了,倒覺得她像一團霧,讓他怎么也看不透。
見蘇景望著自己出神,張采薇有些不自在,出聲問道:“蘇三哥可是有話要問我?”
被發(fā)現心事,蘇景索性坦然問道,“這幾日我看你做的這些機關陷阱很是精巧,不知采薇在何處學的這些?”
張采薇聽她如此問,眼神閃了閃。
“蘇三哥可是想問為何我一個閨閣女子,會的卻是這些粗鄙之術?”
這天下的所謂風雅之士所求的女子,大多是像秦雙雙那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養(yǎng)在深閨,只做些紅袖添香素手烹湯的風雅之事,要十指不沾陽春水,要眉目含情,天真浪漫。如她這般容貌普通,才藝一般的平凡女子,既不賞心悅目,又不夠溫柔貼心,大概并不符合君子好逑的淑女類吧?這兩年娘親也與她安排了不少相親,只是對方一見她姿色才學都是一般,再加上張采薇故意裝了幾分愚鈍模樣,對方立時就回絕了。只是這蘇三公子,可會與別的男子不同?
蘇景聽她此言,怕她誤會,忙解釋道:“采薇莫要誤會,我只是覺得你與旁的女子有所不同,所以問一問罷了。再說求生之技,哪有什么粗鄙之說,當然是有用就行?!?p> 張采薇聽他所言,坦然一笑。是了,她所求并不是要哄人開心,不需要博人眼球,粗鄙與文雅,又有什么關系。
“陵城中人都以為我十歲時生了重病,從此便養(yǎng)在深閨,其實我早已離家,跟隨我?guī)煾感C道人離家八載,兩年前才回來?!?p> 蘇景“咦”了一聲,心中很是意外,玄機道人的名號他是聽說過的,青云觀一派與朝廷有些牽扯,之前聽三皇子提過,這玄機道人武藝高強,性格卻頗為怪異,竟是采薇的師傅?
“蘇三哥是陵城人,想必關于我的傳言,也是聽說過的吧?”
蘇景點了點頭,“我長你幾歲,幼年時每每調皮搗蛋被我爹收拾的時候總是聽我爹說,“你瞧瞧人家張教習家的閨女,多么天資聰慧,冰雪可愛,哪像你,你娘怎么沒給你生成個閨女!”
蘇景學著自家老爹訓人時的調調。憶起童年趣事,蘇景語氣中多了幾分輕松愉悅,張采薇聽他說的有趣,也跟著笑了笑。
“其實哪有那么多天資聰穎,只不過是比常人付出的更多罷了!”很久不曾與人談起過往種種,張采薇語氣中不免唏噓。
“我娘生我時傷了身子,生了我之后便不能再生育。我若是個男子還好些,偏生又是個女兒。我爹爹愛護我娘親,從未提過納妾的話,可我娘親心中還是愧疚的。我當時年幼,見娘親常常不開心,就偷偷去問方姨怎樣才能讓娘開心。方姨當時也是逗我,說我娘最愛看我爹爹作詩,要是我也給我娘做首詩,她肯定會開心的。我就去跟先生請教了,照著先生教的寫了一首詩。我娘見了果然很開心,拿給爹爹看了,爹爹也夸我這般年紀就會作詩了,一點也不輸給程伯伯家的瑞陽哥哥,我娘聽了就更開心了?!边@些細微小事,本是府中密辛,張采薇從來不曾與外人說過,就連小滿與雙雙她也從未提過的。此時與蘇景說起,不知為何,卻也再自然不過。
“從此我每學一樣東西都要拿去爹娘面前表演一番,得了爹娘的夸獎,就更努力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歌舞騎射,只要別人家的女孩兒學了的我都學。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幾分小聰明,我雖辛苦些,倒也算得心應手。慢慢的爹爹便常帶我參加一些宴會,席間有人叫我表演,我也樂得去表現。每每得了叔伯們的夸獎,見著爹爹驕傲的笑著時,我便更開心,卻全然忘了,那些東西是不是我真心喜歡的,于我又有什么益處。”
“我就那樣在周圍人的恭維與夸贊聲中長大,慢慢長成了一只驕傲的孔雀,時時刻刻想著怎么表現自己以獲得更多的掌聲,卻不知道我的行徑,是多么的無知和招人記恨?!?p> 蘇景聽她講述幼年時的榮耀,卻語氣平淡,并無半點驕傲,倒是有幾分自嘲。憶起記憶中那個驕傲的身影覺得與她所述竟是大大不同,想來是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改變了她?
“十歲那一年,我隨著爹爹去參加楊太傅小孫子的滿月宴,席間被楊太傅夸了幾句,有些得意忘形,引得座中幾位小姐不滿,便向我下了戰(zhàn)書。我當時風頭正盛,又是孩子心性,便毫不猶豫應了。全然忘記了被我?guī)サ?,當時只有七歲的小滿?!睆埐赊毕肫甬敃r情景,眉心微皺,想來是悔恨不已。
“我就坐在那湖心亭中與其中一位小姐比琴,待聽到聲音時,抬眼望去卻見小滿小小的身影在湖水中沉沉浮浮。那岸邊站滿了人,可是竟無一人下水相救。小滿是我方姨的女兒,方姨是我娘親娘家?guī)淼难诀?,生了小滿之后死了夫君,我娘就將她們娘倆接到我們府中了。我沒有兄弟姐妹,小滿就像我親妹妹一般。我本欲跳下去救小滿,但我爹爹死死拉住我。爹爹雖然也喜愛小滿,但是在他心中,自己的女兒與丫鬟的女兒肯定是有區(qū)別的,我只能眼見著小滿在水上撲騰了幾下,沉了下去。”小滿落水的事是張采薇多年心結,到如今也不能釋懷。
“幸好后來有人叫了楊府會水的下人過來救起了小滿。那下人將小滿救起來放在桌子上,我見她小小的身軀軟軟的沒有一點生機的樣子除了哭也沒有一點辦法,只得一個勁的求我爹爹和身旁的大人們。也就在那個時候,我看清了,他們雖然嘴里說著擔憂的話,可是眼睛卻是冷漠的,有些人的眼中,還有幾分幸災樂禍。我撲在小滿身上大哭,卻撇見了她手中緊緊握著的半截玉簪。那玉簪質地晶瑩剔透,簪頭雕了一只小兔子,甚是可愛。席間太傅家的孫女楊倩茹還跟我們炫耀過。我望了一眼小滿掉下去的湖邊,那邊離宴會的中廳甚遠。湖邊還裝了木制的欄桿,那欄桿高度差不多到了小滿頭頂,下面縫隙也不可能鉆過去,小滿是如何到了那湖邊,又是如何掉進了湖里?我望向人群中的楊倩茹,卻見她躲在太傅身后,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可她的眼神中滿是譏諷和幸災樂禍,哪里有半分害怕?我見她如此神色,哪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她剛才和我比畫輸了拿小滿出氣。一瞬間只覺得周圍竊竊私語的人們眼里似乎都藏著不懷好意。明明嘴里說著關心的話,可是眼底卻閃著寒意?!?p> “幸好后來小滿醒了過來,可是卻落下了寒疾,每到冬天就渾身冰涼?!闭f道小滿的寒疾,張采薇心中愧疚,語氣也低沉了幾分。
蘇景見她神情,知她心中所想,便出聲安慰道:“此事也怨不得你,只是人心叵測,你當時年幼,還不能分辨?!?p> 張采薇知他好意,只是一笑,“是啊,小滿雖然不是我推下水,可是總歸還是替我受了那無妄之災!”
“那日回府的馬車上,我把那半截玉簪給爹爹看了,可是爹爹只是將它丟出了車窗外,叫我不要再提此事。我當時還小,只當他不肯相信我的話,后來想來,他是不愿意為了一個丫鬟得罪楊太傅而已。”
“我見爹爹如此,又想起眾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覺得自己從前種種,不過是個笑話,與那戲臺子上的跳梁小丑也無多少區(qū)別。什么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我自己從未真心喜歡,用來取悅別人,不是娛人之技又是什么。什么天資聰穎天縱之才,可是方才小滿躺在桌上一動不動之時,我卻什么都做不了。我在取悅著那些并非真心喜愛我的人,卻讓一心依賴我,信任我的小滿差點死去。一時之間,只覺得心灰意冷,前路茫茫,我竟不知道怎樣面對我自己?!?p> 蘇景聽她聲音暗啞,顯然也是壓抑著心中情緒的,想必當年之事,在她心中是十分介懷的。
“回府之后,我一直思索那日之事,眼中一時浮現著那些人圍著我夸我天縱之才的樣子,一時又覺得他們笑容后面都藏著陰謀算計,心中耿耿于懷,竟再也提不起精神,以至于后來再也提不起筆,摸不得琴弦。”
“我這人性格執(zhí)拗,心中有了心結便很難解開。我娘親見我終日郁郁寡歡,只以為我是生了病,請遍名醫(yī)也無甚效果,很是擔心。就在那時我便遇到了我?guī)煾?,師傅見我與她丟失的女兒很是相像,便收我為徒,我又使了一點小手段,讓娘親以為我病入膏肓,只能隨師傅回青云觀治病,我娘親無奈,便隨我去了。”
“師傅見我不是習武的苗子,教了我些岐黃之術,這些年隨師傅云游,也學了些旁門左道的微末伎倆,倒是讓蘇三哥見笑了?!睆埐赊闭f罷笑笑,聞見火堆中淡淡香味,拿了樹枝將那泥團撥了出來。那泥團早被烤干,硬邦邦一塊,張采薇將它在地上摔碎了,泥團團中立時飄出陣陣肉香。
蘇景聽得張采薇講了陳年往事,怕勾動她心中不快。但見她神情坦蕩,并無一絲陰霾才安下心來。是了,她雖然曾經陷入迷惘,但能看清自己心中所想,并且毫不猶疑的去追尋,也是個敢想敢做的豁達女子,怎會被心魔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