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安靜坐在案前,手里鋒利的刻刀飛舞著在今日里得到的那一塊紫金麒麟木上雕刻著花紋。
她之前早就想好了要送蘇景一把匕首。
她手上有一把烏金打造的匕首,是之前在青云觀時她請那邊的師兄幫她打造的,但有刀刃卻無刀柄,她一直想在刀柄上設(shè)計一個小機關(guān),但是沒有下手,如今他終于想到了,想來他會喜歡的。
這把匕首很好,與師傅送她的那把御賜的匕首也不遑多讓。
張采薇仔細的雕了個刀柄,很多人都用睚眥做刀紋,但是她覺得他可能并不想要戾氣太重的武器,所以她在刀柄上為他雕了簡單的海山日出的紋路。
設(shè)置好她精心安置的小機關(guān),張采薇又為它雕了一個刀鞘,這次她沒有做精巧的花紋,保留了紫金麒麟木本身的木質(zhì)紋路。
滿意的將匕首收入盒子里,張采薇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深夜,但她毫無睡意。
今日答應(yīng)了秦知府作為知府從事參與案件的提議,雖然知府從事并不是朝廷編制的官職,只是地方私設(shè),但是對于張采薇來說依然非同一般。因為女子,尤其是陵城書香門第的女子們,參與男人們事幾乎還是從未有過的。
不管知府大人今日如何解釋是欣賞她的才華,但她明白,蘇景與程瑞陽一定在其中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張采薇不是迂腐的人,也沒有高潔到一定要憑實力得到自己想要的。
有人為她出力,她也愿意接受。
只是娘親那里,她恐怕得耐心解釋了。
今日晚歸,她看得出娘親既生氣又擔(dān)心顯然對她最近頻繁晚歸很是不滿??墒撬热粵Q定要做自己,恐怕還要與爹娘深談一番才行,尤其是如今她還要在衙門任職,一味隱瞞顯然并不合適。
看來是時候坦白一切了!
只是張采薇沒想到秦知府的動作那樣快!
第二日張采薇還在被窩里的時候,她家娘親已經(jīng)氣勢洶洶的破門而入,將一塊牌子砸在了她的臉上!
“你最好給為娘解釋解釋,這牌子是怎么回事!”
張采薇還在睡夢中,被她娘的怒氣嚇的一激靈,就從床上跳了起來。
看著輪落在枕頭邊刻著“知府從事”的牌子,她無奈的嘆了口氣。
“娘,您先去小廳坐一會,待我梳洗整齊,就去跟您解釋!”
張夫人還要發(fā)作,但一旁方氏勸了她幾句,將她拉走了。
“小姐,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今日一大早衙門就來人送來了這塊牌子,夫人一看都要氣炸了,連衙門的人要打賞,都沒給呢!”
小滿上前撿起那塊牌子看了看,又將她遞給張采薇。
“你先出去吧,我昨日里喝了酒,這會有些渴,你幫我去廚房看看,可還有白粥?”
小滿猶豫的走到房門口,又回頭道。
“夫人很生氣哦!特別生氣!”
張采薇掀開被子,起床更衣。
張采薇邁步走進小廳,張夫人見她進來,手中茶杯重重往茶桌上一擱,雙目沉沉的看著她。
連張教習(xí)今日都沒去書院,也是一臉沉郁的看著她。
方氏坐在旁邊,一臉擔(dān)憂的看了看張夫人,又看了看張采薇。
“采薇,快過來跟你娘解釋下,這都是怎么回事,說不定都是誤會。”
邊說著邊向張采薇眨眨眼。
張采薇又是嘆息一聲,向張教習(xí)和張夫人行了一禮,坐在了張夫人身邊。
她本可以說著方氏的話編一個理由,但是她不想繼續(xù)隱瞞下去了。
今日編了一個謊話,來日就需要說更多的謊去圓。
她希望她們可以接受真實的她!
將那塊牌子輕輕放在張夫人面前。
“爹爹,娘親,此事是女兒不對,未事先向雙親請示!”
張教習(xí)也是無奈的嘆息一聲。
“采薇,我知道你素來是個有主意的,但是此事可是非同小可。知府大人為何要將此牌子給你?知府從事雖然并不是朝廷編制的官職,但也是效命一方長官,參與地方事務(wù)的職位,你一個姑娘家,為何要摻和那衙門中事?”
“前一段時日我聽說你還幫衙門破了城中的失竊案,本以為你只是一時興起,所以也未多過問,如今你接了這牌子,這是要參與衙門訴訟之事?”
張夫人激動站起來,連手都在顫抖。
“采薇,你爹爹說的,可是真的?”
張采薇望向張夫人,深吸一口氣。
“是的!”
張夫人身子搖晃幾下,重重坐在了椅子上。
“采薇?。∧闶莻€女孩兒家,在家繡繡花寫寫字,待來日我和你爹爹為你找一個如意郎君,你就在家相夫教子,這樣平安順遂的過一生不好嗎?何苦要摻和那些,我和你爹爹好不容易盼著你治好了病回來我們身邊,如今只想讓你找一個好夫君,嫁人生子,一生平安順意,我們就心滿意足了。我們也不盼著你像小時候一般光彩奪目,只要你平平凡凡,像別人家的閨女一樣幸福就行?!?p> 張夫人情緒激動,站起身拉著張采薇的手,眼中波光閃動。
張采薇拉著張夫人的手,重新讓她坐下,一撩裙擺,已經(jīng)跪在了他二人面前。
張夫人伸了伸手想去拉她,卻沒拉動。
“娘親,女兒有話要說!”
張夫人與張練習(xí)對視一眼,不明白女兒為何突然這般鄭重。
“有什么話,你起來說!”
張夫人生氣歸生氣,著急歸著急,但見女兒跪著,也是心疼不已。
張采薇心中愧疚,對著爹娘,就鄭重的磕了三個響頭。
“爹爹,娘親,其實這么多年,是女兒騙了你們。女兒并不是在青云觀養(yǎng)??!”
張教習(xí)與張夫人面面相覷,疑惑不解。
“你是說你不再青云觀養(yǎng)病?那你在哪里養(yǎng)?。俊?p> 張采薇抬頭看一眼夫妻二人。
“其實我并沒有生?。 ?p> 張夫人又是一驚,聲音顫抖。
“你說你沒生???可是當(dāng)年你明明日益消瘦,臥床不起?這些年你每每來信,都會說起你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難不成……”
“難不成你都是騙我們的?”
此言一出,廳中眾人都是疑惑的望向張采薇。
“娘親,當(dāng)年我經(jīng)歷了小滿落水之事,又見了那些平日里滿面慈愛的叔伯們的冷漠嘴角,一時間心灰意冷,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逐漸消瘦是真的,但是臥床不起,確實是假的!那是我從師傅那兒拿了一種藥,她讓我看上去越來越虛弱,而且查不出原因。跟著師傅去青云觀治病,是我與師傅之前就商量好的說辭?!?p> 張夫人聞聽此言,雙腿一軟,就要摔倒,張教習(xí)與方氏忙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張采薇擔(dān)憂的抬了抬手,最終跪著沒有動。
過了許久,張夫人才順過氣來。
“你是說你假裝生病,然后離家?guī)啄瓴换???p> “為何?”
“難道我與你爹爹讓你那樣難過嗎?”
張夫人聲聲控訴,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就連方氏也是一臉不贊同的看著她。
“采薇,你可知這些年你爹娘有多擔(dān)心你,你也太任性了!”
張采薇心中愧疚不已,又在地上重重磕了幾個頭。
“爹爹,娘親,女兒年少時過得太過順遂,以至于受不得半點打擊。當(dāng)時發(fā)生了那樣的事,幾乎覺得生無可戀,幸好遇見師傅,她讓我看見了一條出路。師傅當(dāng)時失了女兒,正是傷心不已,見我與她女兒年紀相仿,對我心生歡喜,才帶了我離開。如今想來,確實是女兒做得不對,沒有顧及雙親感受,女兒愿意接受懲罰!”
張夫人依舊情緒激動。
“你說她失去女兒,傷心不已,可是她為何不顧及我們夫妻為人父母的感受,要生生讓我們骨肉分離!”
張采薇見娘親遷怒師傅,又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其實當(dāng)年,是我以死相逼,師傅才愿意陪我演那一場戲,帶我離開的?!?p> 張夫人倒抽一口氣,緊緊捂住胸口,聽見自己至親的女兒以命相逼只為了離開她們,張夫人難以置信。
“我并不是想逃離爹爹和娘親,我想逃離的,其實是我自己!”
張采薇脊背挺得筆直,雙膝在地上跪的生疼,但她仿佛感覺不到。
“我小時見娘親時常因為沒給爹爹生下一個兒子而悶悶不樂,總是非常揪心。爹娘是我最親近的人,我見不得你們不開心。所以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寫詩作畫彈琴下棋能討得你們開心時,我就不遺余力的去做。我一心一意想要討好你們,后來發(fā)展成想要討好我身邊的每一個人。明明我并不喜歡彈琴,卻還是為了聽一句爹娘的夸獎練琴練到深夜,明明我并不想將我喜愛的糖人讓給世伯家的小胖子,為了討好別人,我依然會強迫自己大度的讓給他。我想讓所有人喜歡我,可是我自己其實并不喜歡我自己。尤其是小滿的事情后,我發(fā)現(xiàn)我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既不能給我自己帶來好處,也不能給真正在乎的人帶來半分益處?!?p> “我的手再拿不起畫筆,也再撥不動琴弦。我否定了自己的所有,卻不知該何去何從。我想隨師傅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又怕你們不肯,所以就想了那個主意?!?p> 張采薇說著又重重磕了個頭。
“這些年,我也常常為以這樣的方式離開雙親而后悔不已,但我并不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
張夫人轉(zhuǎn)過臉去,心中又氣又痛。
“這城中的姑娘們,哪一個不是學(xué)著琴棋書畫,歌舞騎射。你討人歡喜,又有什么不對?你是個女子,在家討爹娘歡喜,將來嫁了人,討夫家歡喜,自然會有人護你一生衣食無憂。”
“你這次回來,我見你總是擺弄著奇奇怪怪的東西,只當(dāng)你在青云觀養(yǎng)病,閑來無事學(xué)的,卻原來你這些年,你就學(xué)了那些?你那名滿天下的師傅,就教了你這些?”
張采薇直直望向張夫人。
“師傅并未教我具體的技藝,這些年我所學(xué)十分龐雜,很多也是不求甚解,但這些都是我真正感興趣的東西,不再僅僅是娛人之技!”
張采薇望向傷心不已的爹娘,心中愧疚,但她相信自己的選擇。
“爹爹,娘親,這些年隨師傅四處尋女,我見過太多靠討好夫君而活著的女子,然而她們中被厭棄被踐踏的也最多。付出的太多,總是不被人珍惜,一味的討好,就會被人貶低。娘親,你很幸運,遇到了爹爹這樣能敬愛你的良人,可是您看看,這陵城中的男子,有幾人能做到爹爹這般?娘,這世界上能給女子走的路太少了,與其將自己的一生全壓在一個不確定的人身上,還不如自己將自己的命運抓在手中!至少現(xiàn)在,女兒無論在哪里,無論嫁給了什么樣的人家,都絕不會靠討好他人而活著,絕不會讓任何人將我的命運拿捏?。 ?p> “參與衙門事務(wù),就是你想要的?”
張采薇看了看桌上令牌。
“我并不是要去做官,我只是想去追尋我想要的,而那塊知府從事的牌子,也不過是讓我方便行事而已。”
張教習(xí)無奈的坐回椅子上。
他這個女兒,從來都比他有主意,什么都敢去嘗試。
“你一心想隨心而活,你可知道這世上的人會如何看你?這世界對女子并沒有那樣寬容,你如今不過破了個失竊的案子,那街頭巷尾已經(jīng)有不少人說閑話,你若是接了衙門的差事,總免不了與一堆男人共處,若是壞了自己的名聲,將來如何找個好人家?再說風(fēng)頭太過的女子,恐怕并不能得夫家喜歡??!”
張采薇眼前有一瞬間閃過蘇景的臉。
“娘親,我知道你一心為女兒的幸??紤],女兒感激不盡。但要我一輩子壓抑性情,做別人口中的好女子,恐怕我并不會開心。我將來的夫君,若是不能接受真實的我,又如何與我共度余生!”
張夫人轉(zhuǎn)頭看了看張教習(xí),見他也是扭頭看著她,心中一嘆。
未能給張家留后是她一輩子的遺憾,而張教習(xí)為了顧忌她不肯納妾,她心中既感動,又愧疚。
她是一個傳統(tǒng)的女子,在家相夫教子傳宗接代,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執(zhí)念。
她嫁了個好夫婿,但這些年她雖然過得幸福,心中卻不免遺憾,她想將這份未盡的遺憾在女兒身上實現(xiàn),然而她的女兒終究特別,并不甘于這樣的生活。
“罷了罷了,我從前總覺得你是在青云觀中待的久了,所以與別的閨中女兒有些不同,如今看來,你這是天生的性子。你既然想要那般活著,我也盼你幸福,只望你將來莫要后悔就是!”
張教習(xí)拉起張夫人的手,他知她心中所想。
“我們就你這一個女兒,總會是盼著你好,你從小聰慧,想來終身大事心中也是早有打算,無論如何,爹娘只希望你幸福,你可明白?”
張采薇又磕了個頭。
師傅曾經(jīng)說過,她看著對誰都親和,其實骨子里對感情之事甚是冷淡,所以當(dāng)初她能毅然決然的跟著師傅離開家。
但是如今,她是感動的,她一個謊言害父母為她擔(dān)心了許多年,卻因為短短幾句話就原諒了她。他們對她的愛讓她真真正正的愧疚不已。
“我明白的,我答應(yīng)一定照顧好自己,絕不再讓爹娘憂心!”
張夫人起身扶起張采薇,心疼的揉了揉她磕得紅腫的額頭。
“你若是喜歡蘇家的小子,我也可以叫你爹爹去想想辦法。”
張采薇抬頭。
“您不是一直不中意他?”
張夫人輕輕彈了彈她的額頭,張采薇假意驚叫一聲。
“我上次見了他,也并不是如傳言中那般,倒也是個知禮的,我想我女兒看上的,總不會差到哪里去!你既然喜歡,我也不能棒打鴛鴦!”
張采薇順勢靠進張夫人懷中。
“娘親,你真好!”
張夫人慈愛的揉了揉她頭發(fā),也跟著展顏一笑。
“都多大了,還學(xué)人家小姑娘撒嬌,不害臊!”
“這些年我一直以為我的女兒生了重病,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如今既然你未受苦,過得開心,爹娘就為你開心。”
張采薇眼睛有些濕。
她張采薇何其有幸,能降生在這樣的家庭,又何其有幸,能有這樣一心為她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