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無相（六）
鎮(zhèn)上的武姑娘和武公子消失了，除了羅大娘和她的傻兒子擔(dān)憂地尋過之外，沒有人關(guān)心。
成為人們茶余飯后新談資的是，那街尾燕春樓奢靡的珠簾后的霧湘姑娘，傳聞她一出道就因?yàn)榻^色受到了萬千追捧。
無數(shù)有錢的員外公子為她那張嬌艷欲滴但又清冷孤高的面孔傾倒，紛紛奉上自己的家財(cái)，企圖博美人一笑。
然而霧湘姑娘如同她的名字，仿佛永遠(yuǎn)是簾后的一道霧影，就安安靜靜地坐著，不悲不喜，冷眼看著世人追求美色。
裝點(diǎn)得十分夸張的臺下，那么多衣著楚楚的男人為這張臉爭先表現(xiàn)，一個個都是垂涎欲滴的表情，手中的銀兩金錢綻放出炫目的光澤。而所謂的姐妹們，嘴里姐姐妹妹喊得親熱極了，這會也在咬帕子，拿嫉恨的眼神看著她。
武湘輕笑了一聲，心口好像也已經(jīng)不疼了，那些洶涌而至的難堪記憶好像也已經(jīng)沒有攻擊性了。她這時候才清晰地認(rèn)知到，她除了這張臉，其實(shí)一無所有。
她都已經(jīng)身處這風(fēng)月場了，每天除了等男人，除了被安排，還能做什么呢？難道每天傾吐自己的痛苦會有人聽嗎？
可是她這凄苦的一笑，放在那些男人的眼里卻也美極了，于是臺下的報(bào)價越發(fā)熱烈起來。
邵燕笑得魚尾紋卡粉，也顧不上去補(bǔ)妝，她眼光向來不錯，可也沒想到武湘這丫頭這么受歡迎，實(shí)在是一株粗壯的搖錢樹。
于是武湘面無表情地迎來送往，她永遠(yuǎn)不缺入幕之賓，上午這個，下午那個，就連晚上也不放過，每天幾乎就躺在床上。
她身上永遠(yuǎn)青一道紅一道，舊的沒消去，新的又覆蓋上去，可是已經(jīng)沒有稱心的丫鬟強(qiáng)忍眼淚為她上藥了，她也只會面無表情地自己隨便揉幾下。
到后來，她習(xí)慣了，也就懶得上藥了。她想，哪怕是得病也好，可以光明正大撒手人寰。
所謂賓客，哪怕是只看那張臉都直說回票價，更何況可以親身品嘗美人，最多是嘟囔幾句，這霧湘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話不多也不愛笑，活像是一具美麗的尸體。
于是邵燕每天都勸慰她，安心掙錢，待賓客們溫柔一些，多笑笑，多配合，武湘一概不聽。
她每天都忍受著無數(shù)包夫子伏在她身上，用那粗糙的大掌摸她，用有異味的嘴唇吻她。
笑？可笑！
那些她曾以為自己忘記了的，每天都在重演。每天夜里她被所謂的恩客摟在懷里佯裝入睡時，她合著雙眼，在想，她什么時候能離開這里？如果不能，她什么時候能毀了這里？
“你不恨嗎？”
一天夜里，武湘突然聽見這一句蠱惑至極的話，猛地睜開了眼睛。身側(cè)還是今夜的賓客，屋內(nèi)蠟燭也早就燃盡了，一片黑暗，但也看得清沒有半個人影，可她明明聽見有人說話。
“你不恨嗎？”
武湘又聽見了，她悄悄掐了一把自己手上的皮肉，感覺到了痛意，確認(rèn)了自己不是幻聽，而且這個聲音分不出男女來。
她極輕地問，怕驚醒旁邊的男人，輕得幾乎只有氣音：“你是誰？在哪里同我說話？”
“武湘，我是誰，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恨嗎？”
“你究竟要說什么？”武湘再一次確認(rèn)屋里沒有人，而這個聲音也沒有壓低，但身側(cè)的男人還在打鼾，睡得很沉。
她想了想市井里流傳的奇聞異說，心想自己難道是見鬼了？
“鬼？我可不是鬼，我是來救你的……”
你可以聽見我心里的話？武湘聽了心里一驚，就嘗試著不說話。
“因?yàn)槲揖褪悄阈睦锏哪О」?p> “武湘，他們都知道你不愿意，但是他們有放過你嗎？”
“他們都看到你身上的傷，但是他們有善待你嗎？”
“你還是十三歲的小姑娘，包夫子卻對你下手，他配得上自己的學(xué)識嗎？”
“你敬愛爹娘，可爹娘卻為了保護(hù)你，替罪病死，你不恨那些男人嗎？”
“你疼愛弟弟，還給弟弟慶生，他卻賣了你求錢財(cái)，他對得起你嗎？”
“你不恨嗎？”
武湘聽著這所謂的魔聲情并茂地替她打抱不平，在教唆她將心里深埋的恨發(fā)掘出來，沉默了良久。她知道這魔有所圖謀，知道自己一旦做出了回應(yīng)必定要付出代價。
可是魔的每一句話都扎在她心上，簡直是最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老中醫(yī)，每一針都扎在正確的穴位上，一下去便凝出一顆血珠。
她真的很難不受誘惑，很難在這個自己的心被扒得干干凈凈的時候否認(rèn)。
哪怕付出代價又怎么樣呢？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難道不是行尸走肉嗎？她本來就是殺人犯，下了地府也是要償罪的，那再豁出去和魔做交易又怎么樣呢？
我恨。她沉默著，心底卻念著，擲地有聲，鏗將有力。
“哈哈哈哈哈……”
“武湘，我等你……”
那魔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于是低聲呢喃了最后一句就離開了。
武湘眨了眨眼，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做夢，有一點(diǎn)點(diǎn)淚意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著?？墒亲笫质终菩耐蝗灰魂嚢l(fā)熱，如同握著滾燙的火炭。
她低頭看去，在幽暗里，她掌心憑空冒出來一枚赤紅色咒印。這咒印剛出現(xiàn)時只有大概的輪廓，以一個圓封著幾道不明所以的光痕，慢慢地閃爍，越來越清晰，光痕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咒印。
魔的低語仿佛還在心頭縈繞：在最撐不下去的時候，用血畫出這個咒印，便可以得到解脫……
武湘用力將咒印握緊，也咬緊牙關(guān)隱忍著，哪怕是有著將要灼透手掌的錯覺也沒放開。
過了很久，熱度消退。
武湘這才放松了一下身子，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全身都是冷汗，滿頭青絲竟是濕了一大片。
這時，隔壁街巷的雞開始打鳴，宣告日輪即將開始新一天的營業(yè)活動。
武湘抬眸看向那雕花窗透進(jìn)來的隱隱天光，心底全是快意，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是啊，她恨，她無時無刻不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