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不是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顯得恭順些,若是事情沒有轉(zhuǎn)機,還與皇后交了惡,那又是何苦來哉。
可她偏偏有些忍不下。
不過皇后也沒有在乎她話語中的火藥味,面容依舊平靜溫柔。
“可這其中的前因后果,你怕是并不清楚吧,”皇后娓娓道來,“那和離的女子姓吳,夫家姓杜,杜家和吳家原是定下的娃娃親,結(jié)果十年后吳家顯達了,杜家沒落了,杜公子考上了童生后就一蹶不振,連秀才的邊都摸不著,便把主意打到了這樁多年前的口頭約定的娃娃親上?!?p> 之后的故事,無非是負心男和苦命女。說那吳父將木材生意做得很大,靠的就是他的守信,雖然杜家敗落,但是他還是履行了約定,把女兒嫁了過去,還承諾資助杜公子科舉,奈何子系中山狼,最終惦記上了吳家家財,借去吳家赴宴時巧妙地毒殺了吳家爸媽和小舅子,為了將戲做得逼真,自己也喝了些毒藥,哭得比吳家小姐還要凄慘。
吳娘子的娘家人都死絕后,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看著丈夫接手了吳父的生意和財產(chǎn),看著丈夫變得越來越暴躁,對自己非打即罵,還納了許多小妾,生了不少兒子,卻對自己的兒子不聞不問。終于有一天,杜公子在酒后吐露真言,還失心瘋似的要掐死吳娘子的兒子。
吳娘子這才奮起反抗,抱著兒子進京告了御狀,這才有了后頭和離的事。
江宛知道皇后這一篇話的意思。
概括來說,就是兩個字——沒門。
江宛明白,到底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她并沒有真正站在上位者的角度考慮過這個問題。
皇后要讓她知難而退,或者說,只要皇后一句話,她就應(yīng)該知難而退了。
可她偏不信這個邪,她還是想要再試一試。
“娘娘,”她從座位上站起,“我的處境雖沒有吳小姐那么艱難,卻也輕松不到哪里去,侵吞嫁妝倒罷了,池州的管家親口說,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別人來做新的鄭國夫人了,可我又不愿意改嫁,自然只有一條死路可走,娘娘,我若不能及時脫身,翌日必定尸骨無存?!?p> “你的擔憂,本宮都明白,只是這件事,也并非完全沒有余地?!被屎笠琅f語氣和緩,“前些日子,本宮托付明昌郡主去見夫人,夫人還這樣年輕,大可以擇枝另嫁,未必沒有一段更好的姻緣?!?p> 江宛失望地抬頭,看向平靜端坐,神情憐憫的皇后,忽然覺得好像有什么極為沉重的東西正壓在身上,讓她喘不過氣。
“我明白娘娘的意思,”江宛眼圈通紅,倔強地問,“說來說去,就是因為宋吟不曾殺我父母,宋家不曾殺我父母,單單只想殺我,比不過吳小姐遭遇悲慘,所以,我就該留在那里任他們殺。”
“這又是什么道理?”她語氣譏諷。
江宛直直望向角落處的屏風(fēng)。
“娘娘若答不出來,陛下,您會回答我嗎?”
殿內(nèi)靜了一瞬。
一個穿著五爪金龍袍的男人慢慢從屏風(fēng)后踱了出來。
江宛了然地低頭屈膝:“妾身參見陛下。”
承平帝朝皇后使了個眼色。
皇后便道:“都退下?!?p> 一屋子宮女便走了個干凈,江宛再抬頭時,皇后也不見了。
承平帝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先笑著對江宛擺了擺手:“坐吧。”
倒真是一對夫妻。
看著承平帝臉上溫和得與皇后如出一轍的笑意,江宛忽然覺得曾經(jīng)認為皇后溫敦可親的自己,有點蠢。
上位者對你流露的溫柔,必有所圖。
江宛依言坐下。
“你的事,朕都聽皇后說了?!?p> 江宛垂著眼,靜聽承平帝的下文。
“你要和離,并不是不可行,可若開此先河,往后女子盡皆效仿,又當如何?”
江宛唇角微彎,眼神冰涼:“若是夫妻和美,自不會效仿,若是也被逼到了死路上,效仿又有何妨?”
承平帝看著她的眼神便透出了一股無奈,像是看到了自己養(yǎng)的小狗正在咬鞋子,雖然覺得小狗不懂事,也沒法發(fā)脾氣,因為小狗無法理解人的語言。
江宛不是想在這個時候跟他爭女性的地位如何,她沒有這個本事,可是她也想要活下去。
江宛誠懇道:“但凡有一分活下去的機會,我又何至于此,難道在陛下眼中,我的命,就這么這么不值錢?”
話里有話。
承平帝眼睛一瞇。
他轉(zhuǎn)而提起另一件事:“你為什么不愿意改嫁?”
江宛想了想,道:“舍不得兒子?!?p> 承平帝臉上便有一絲嘲諷的笑意掠過。
江宛沒有錯過這絲笑。
她心里一涼。
晴姨娘說圓哥兒不是宋吟的親生骨肉,那么承平帝為什么會覺得自己舍不得兒子是一件荒謬的事情?
難道這背后還有什么隱情?
江宛低下頭,心中已然翻起驚濤駭浪。
但她這些時候經(jīng)歷了不少大場面,城府也練出來了,很快控制了表情。
她又道:“請陛下憐惜我們母子情深,叫圓哥兒跟著我吧。”
這一次,承平帝只是平淡道:“此事不成?!?p> “陛下是要眼睜睜看著我去死嗎?”
“宋家并沒有殺人。”承平帝語氣冷淡。
“我的嫁妝十不存一,若不是把我當做了死人,宋家安敢如此!”江宛深吸一口氣,放緩語氣,“宋家欺我如此,若陛下視而不見,恐寒了天下女兒的心?!?p> 此言一出,承平帝倒露出了認真的神情。
可他沒有表態(tài),而是有些玩味地感嘆了一聲:“天下女兒……”
江宛趁熱打鐵:“陛下,做個能得到女子愛戴的皇帝不好嗎?”
“不幫你便不被愛戴?”承平帝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話說到這個份上……
江宛失望道:“妾身明白了?!?p> 而就在這時,承平帝忽然說:“女子的愛戴很重要嗎?”
江宛疑惑地看著他。
“世上畢竟少有婦好。”承平帝解釋道。
婦好是商朝時的女將,很受尊重,而承平帝的意思大約是本朝沒有婦好一樣建功立業(yè)的女人,所以女人是否愛戴他,無關(guān)緊要。
將狼馴化成狗,吃狗肉,剝狗皮,還要怪狗沒有狼性。
為帝者的眼界竟然如此狹隘,也是讓人嘆為觀止。
“怎么,世間女子難道只有婦好才配做人嗎?”江宛心火怒燃,笑容也灼灼如焰,“可陛下,你確定你曾給過女人做婦好的機會嗎?”
她的話其實是很尖銳的。
承平帝臉上卻沒有一絲被冒犯的慍色,反而笑了。
他道:“你這番論調(diào),倒和偉人有相似之處?!?p> 江宛一怔:“偉人?”
“偉人也曾說過,女子肩上也扛下了一半大梁?!?p> 江宛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她腦海中空白了一瞬,才慢慢回過神。
這話委實有點耳熟啊。
但很快,她想到眼下女子的地位,便如一盆涼水兜頭潑來,迭涌心潮一時俱冷。
“陰陽調(diào)和,女子身具繁衍之責(zé),自然重要。”承平帝下了結(jié)論,而后道,“和離的事,朕還是不能答應(yīng)你?!?p> 一錘定音。
江宛放棄掙扎:“那若我改嫁,圓哥兒能不能跟著我?”
問出這句話的瞬間,江宛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個念頭,能夠解釋皇帝到底為什么不愿意讓她和離。
若是和離,她要把圓哥兒帶走,那圓哥兒是不是就不能姓宋?
如果不姓宋,將來若她再嫁,是不是還要跟著她再嫁的丈夫姓,上哪家族譜合適?
若是還姓宋,那就還是宋家人,那就該留在宋家,不該被她帶走,況且晴姨娘不知所蹤,宋吟這一支就只有圓哥兒這個香火,宋家是絕對不會允許圓哥兒離開的。
在這種情況下,她要帶走圓哥兒,就算有了圣旨,也是困難重重,禮部的人第一個不放過她,御史臺那些咸吃蘿卜淡操心更是難辦。
她想清靜地活著,不想被卷入各種風(fēng)波中。那么她和離的同時,帶走兒子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和離,則骨肉分離。
那皇帝不許她和離,是不是不愿意讓她跟圓哥兒分開?
不,不對。
不是不讓圓哥兒離開她,而是不讓圓哥兒離開汴京。
他要把圓哥兒合理地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圓哥兒不是宋吟的孩子,但他一定會是某個男人的兒子,而圓哥兒生父的身份,很可能就是害她被追殺的原因。
皇帝一直是一個保護者的身份,他作為皇帝,如果要保護一個人,一定有千百種方法,可他選擇了最愚蠢的一種,派了幾個人在她身邊保護她,照樣允許她大搖大擺地出門逛夜市,也不干涉她帶著圓哥兒回娘家。
這不是把她當作必須保護的人,這是把她當做了必須保護的魚餌。
讓她不停上躥下跳,吸引殺手的視線,然后……
承平帝想要的是殺她的人。
這是江宛早就想明白的道理。
可現(xiàn)在她才知道,原來從頭到尾,她的意愿乃至于生命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
那么圓哥兒呢?
她沉默的時間太長,已經(jīng)引起了承平帝的注意,而江宛因為出神,并沒有聽清承平帝的回答。
江宛坦然道:“剛才走了神,不知陛下說了什么?!?p> 承平帝眼中精光一閃,依舊溫和道:“你若改嫁了,你兒子自然要回池州宗族?!?p> 對,就是這個道理,說來說去,就是她一旦離開宋家,便要離開圓哥兒。
那么改嫁也不可行。
“妾身明白了?!?p> 江宛起身行禮:“方才妾身激憤之下,言行無狀,請陛下恕罪。”
“饒你一回。”承平帝漫不經(jīng)心道。
江宛又行一禮:“謝陛下,妾身告退。”
她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而跨過門檻時,她忽然想到上門做媒的明昌郡主。
皇帝的態(tài)度非常明顯,不希望她和離,也不希望她改嫁,就要她安安分分守著圓哥兒。
可皇后怎么又叫人給她做媒,她若因畏懼皇后權(quán)勢而答應(yīng)了,皇帝的盤算豈不全落空了。
難道皇后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這也不可能啊,皇后那么聰明的人,總不至于一點蛛絲馬跡也不曾發(fā)現(xiàn)。
可若皇后知道,她又為什么要做一件與皇帝的意愿背道相馳的事?
寧剡前程大好,就算是傳出曾和寡婦議親的傳聞也于名聲有損,畢竟是親侄子,就算皇后料定了她會拒絕,也應(yīng)該不會主動犧牲自己親侄子。
那就是有人逼她。
她可是皇后,滿天下女人里的第一把交椅……
也不對,還有太后。
是太后!
江宛一時有了醍醐灌頂之感。
她想到明昌郡主有意點了她與昭王的傳聞,又想到昭王是長孫太后最疼愛的小兒子。
江宛恍然大悟,曉得皇后的確是遭了無妄之災(zāi),還是因為她。
太監(jiān)把她送到宮門口,江宛回過神道謝。
出了宮門,便見春鳶在馬車邊焦急地望過來。
江宛一步步走得很穩(wěn),可一摸到春鳶的手,她的腿便軟了下去。
春鳶立即用力撐住了她,在她耳邊小聲問:“夫人怎么了?”
江宛按按她的手,示意自己沒事。
方才在跟皇帝皇后說話時,耗費了極大的心神,加之她來得急,沒用早飯,此時才有些虛弱了。
春鳶滿心焦灼,卻不得不扶著江宛平穩(wěn)地往馬車處走。
好容易把江宛送上了馬車,春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竟然連腳踏都沒用,直接跳了上去。
江宛兩眼發(fā)黑,撐著車壁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才覺得舒服了些。
“給我茶,還有點心?!?p> 囫圇吞了兩塊點心,灌了兩杯茶,江宛才重新活過來。
這時候,馬車已經(jīng)上了路。
江宛慢慢把背靠在車壁上,長長嘆了聲氣。
春鳶見她臉上又有了血色,便小心翼翼地問:“事情可成了?”
江宛搖頭:“沒有?!?p> 春鳶臉上的表情立刻一松,旋即又擔憂地看著江宛。
“我沒事。”江宛說。
她真的沒事。
可就算知道自己是皇帝的餌又如何?
反正就是一個死字,她總要吃夠本,玩夠本,再閉眼吧。
所以,江宛一握拳頭:“我非去一趟卷陽樓不可。”
卷陽樓是上次程琥給她介紹的全是男伎的勾欄,聽說是汴京做得最好的南風(fēng)樓。
忽然,馬車一停。
有一道女聲響起:“既然巧遇,不知鄭國夫人可愿一見?”
這大約是哪個高門里的侍女,語氣雖謙恭,話里的意思卻有些居高臨下的。
江宛對春鳶使了個眼色,春鳶便掀開了車窗的簾子。
江宛向外看去。
便見對面的馬車窗口處,明昌郡主雍容驕矜地對她點了點頭。
郡主:“你這是剛出宮吧。”
江宛點頭:“郡主這是要進宮去?”
明昌郡主瞇起眼打量起她的神色來:“夫人似乎不曾得償所愿?”
“勞郡主惦記,”江宛忽略齒間苦澀,笑道,“的確不曾。”
“我那日登門說的話,夫人不妨好好考慮?!?p> 江宛那日迫于壓力,應(yīng)下了明昌郡主讓她與寧剡相看一番的提議。
但她沒料到,這位郡主竟然這么較真,難道是不曾看出皇后的不情愿,還是為了巴結(jié)太后,所以著急促成她與寧剡的婚事?
江宛垂眸:“是?!?p> 明昌郡主滿意道:“那便好。我急著進宮,便先走一步了。”
“郡主慢走?!苯鸬让鞑ぶ鞯鸟R車起步后,才放下了簾子。
春鳶問:“郡主是什么意思?”
“請我去與人相親。”
江宛不欲多說。
春鳶便轉(zhuǎn)而提起別的事來:
“夫人可嚇壞我了,三爺畢竟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夫人這樣急著和離,倒顯得在打陛下的臉?!?p> 江宛懶懶地靠在墊子上,露出了一個極淡的微笑。
她敢這么做,當然不是沒有考慮過可能的結(jié)果,不過是她想賭一把而已。
她在賭——
宋吟是皇帝殺的。
今日她一敗涂地,她沒能如愿和離,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可她至少贏了這一把。
皇帝對宋吟乃至于宋家的態(tài)度,絕對不是喜歡或者感激。
怕是上元節(jié)的城樓上發(fā)生的事,并沒有傳說的那么簡單。
陰謀詭譎,江宛能看到的東西還是太少了。
可她也不會任人魚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