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炳才給程琥倒了杯水:“你也別盯著我了,我和你是一條心啊?!?p> 程琥:“你認識江宛?”
多日無言,初初開口直覺嗓子眼似乎被什么堵住了,程琥皺眉,清了清喉嚨。
“要不是江宛,我也不會在此處忍辱負重。”阮炳才冷哼一聲,端了水喂他。
喂得太急,程琥被水嗆得咳嗽,還不忘維護江宛道:“我……咳咳……我表姨……可好了……”
“你先把水咽下去再說話吧,這要是他們殺個回馬槍,不管是你還是我,都只有死路一條?!?p> 看來這大王子對他依舊是用過就丟,沒有半分情誼。
“如果我在你這被發(fā)現(xiàn),你是他的人,他也沒好果子吃?!背嚏馈?p> “可他也能說我居心叵測蒙蔽了他?!?p> “你覺得他爹能信嗎?”
“他現(xiàn)在牛了,恐怕不在乎他爹信不信了,”阮炳才話風(fēng)一轉(zhuǎn),“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咱們哥倆就在此處等著吧,生死有命,不操心了。”
阮炳才話是這么說,手上卻不停地用袍角擦著桌子,桌子都要被擦出坑了。
程琥看著他,忽然說:“我是不怕死的。”
阮炳才手上動作一停,手捏著袍角停在半空中。
程琥看著他,目光堅毅,明明手還被綁在身后,卻好似已脫開束縛,揮劍指蒼穹:“我不怕死!”
阮炳才望著他,心知他這么不管不顧地喊兩嗓子,既有可能引來人,也沒委實沒甚用,但他莫名心中震動,像是心中費力壘起的某堵高墻崩塌了。
他少年時,心中也是沒有這堵墻的。
少年聲音沙啞,明明是困獸,卻又像立于山巔浪尖,無畏無懼。
他不怕死,他當(dāng)然不怕死,熱血揮天地,赤心映日月,他還那么年輕,不曉得這世間有多少放不下,有多少不能舍。
阮炳才重重嘆了口氣,松開袍角,對程琥抱了抱拳:“你了不起。”
阮炳才心中五味雜陳,面上也帶出一些。
程琥卻不在乎,他道:“如果對情勢有利,你可以現(xiàn)在就殺了我?!?p> “傻小子,”阮炳才笑了,“我是個文人,連雞都沒殺過,怎么殺人啊。”
怎么不能殺人,他這個被殺的都愿意。程琥不服。
阮炳才道:“你被綁著累不累,我給你松松綁吧?!?p> ……
辰時的定州城漸漸多了點人氣,外頭隱約傳來一兩聲叫賣。
余蘅側(cè)耳,然后笑道:“商人逐利,縱然天塌了也不能攔住他們掙銀子?!?p> “未必,霍娘子出錢出力,可沒問誰要過報酬?!?p> 余蘅挑眉,不置可否。
江宛與他相對坐在那小小的炭盆邊上,竟生出了恍惚依稀之感,昨夜,她與席先生也曾如此對坐。
會否是最后一面?
江宛問:“你可知席先生的去向?”
余蘅搖頭。
“你怎么會在城中?”江宛看著他衣袍之上滿是灰土,發(fā)間也是,整個人灰頭土臉的,又似瘦了一圈,臉頰都有點凹下去。
“有個地道,就在這炭盆底下?!庇噢康溃麑W⒌乜粗?。
江宛與他視線相觸,頓時忍不住了:“你傷勢如何,戰(zhàn)場中是如何脫困的,有沒有受新傷?”
“我左肩受傷,又怎會上戰(zhàn)場做他們的負累,”余蘅為寬江宛的心,隱瞞實情,“我們脫困則是因事前布置,雖有僥幸,卻也容易。”
江宛對他柔柔一笑:“如今城里中軍和玄武約有五千人,不知道你那邊的三軍還剩多少人?!?p> 不足五百。
余蘅心中懊悔,只顧著將情況說得好些,卻忘了事實便能將他的謊言戳穿。
江宛噗嗤笑了:“想來你很少與人說瞎話吧,編都編不圓。”
這倒也不是,他三歲上就掌握了見人說人話見狗說狗話的本領(lǐng)了,不過是……不過是在江宛面前,忽然變得笨了一點點。
不過,看著江宛難得真心的笑,明明步步絕地,他也忍不住從心底笑出來。
余蘅不好意思低了頭,抬頭時滿臉平靜,獨耳尖一抹紅:“城中糧食能支撐多久?”
“霍娘子早有積蓄,再加上城中米商囤積,若城不破,約可以支撐一月有余?!苯鸬溃皩α?,北戎大王抓走了程琥?!?p> “程琥?不是說抓的是寧統(tǒng)的侄子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北戎人認為他是寧統(tǒng)的侄子,并且以此要挾寧統(tǒng)開城門,我假意與寧統(tǒng)爭執(zhí),拖延了一日,呼延律江說明日會再來,屆時,要么城門開,要么程琥死?!?p> “此事倒好解決?!庇噢康溃聪蚪鹕砗?。
江宛隨他的視線轉(zhuǎn)頭,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羅剎女,驚喜道:“你把她也帶進來了!我昨日還在想若是羅剎女還在就好了,如今有了談判的籌碼,程琥的命想來該是能保住的?!?p> 不過……
江宛黯然:“席先生由地道離開了?!?p> 余蘅從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他走了,他要去做什么?”
“不知道,他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倒像是要捐軀赴國難?!?p> 余蘅微怔,旋即道:“我倒覺得他應(yīng)該是去……”
“哪兒?”
“用一張我們至今未用的底牌?!?p> 江宛茫然。
余蘅道:“回闐。”
其實回闐人這些年在北戎的壓制下東躲西藏,過得很不容易,這回若卷入大梁與北戎之戰(zhàn),這些年的韜光養(yǎng)晦便都白費了。
江宛表情一凝,然后猛吸了一下米香:“我餓了,我要喝粥。”
方才在霍娘子府上,看著眾多精致的小菜也沒有胃口,到了此處卻對一碗白粥嘴饞。
“我去給你端?!庇噢空酒稹?p> 江宛跟著站起:“你手受了傷,我自己去?!?p> 她拉住余蘅的袖子。
余蘅低頭看她,眼神溫軟。
江宛發(fā)現(xiàn)余蘅濃而密的睫毛上竟掛著一根草屑,他鬢發(fā)微亂,下巴上冒出來不及刮的胡茬,多了些落拓不羈之氣,比以前更順眼一些。
其實他自離開京城后,就像是變了一個人,譬如小刺猬收起了身上的刺,向她袒露柔軟的肚皮。
猛獸斷獠牙,蒼鷹斷利爪。
她也不舍得他重回樊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