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徽續(xù)道:“此洞大有來歷,除本門歷代掌門,世人不知其蹤。當年本門張良祖師詐死,以求隨黃石公先師隱居,即尋到荊州通城張師山,路過發(fā)現(xiàn)此洞。張祖師見此山扼漢沔中樞,風水異乎尋常,干系漢室氣運,遂召集工匠修建城垣山門,又栽種茂林修竹,遮蔽此洞。祖師嘗于洞中閉關(guān),見有白馬常出入于洞中,故以白馬洞命名。那白馬乃是天河之馬,名喚的盧,并非人間凡種,原來這洞后竟有暗道穿山越嶺西行,一直通到巴蜀漢中,的盧馬即是自漢中穿洞而來。那漢中本是高祖龍興之地,此洞莫非是天賜漢室龍脈?張祖師留居此洞三年,留言‘三百八十年后,白馬洞天降圣人延續(xù)漢祚’后揚長而去,不知所蹤。”
聽了水鏡先生這番說話,胡車兒早又插言道:“老天爺爺!自漢高祖得坐天下至今,卻不正好將近三百八十年?張祖師所說的這個天降圣人,原來就是您水鏡先生?!彼抉R徽哈哈笑道:“豈有此理,休得妄語。”言猶未落,卻聽撲通一聲大響,嗡嗡不絕。三人齊吃一驚,轉(zhuǎn)頭看去,卻見是那三歲頑童司馬史侯因一個人閑極無聊,在水池旁戲耍,正抱著一塊大石頭往池子里丟去,試其深淺。因洞中回音,才發(fā)此巨聲。眾人一場虛驚,也就不去管他。
蔡邕道:“下官從稗官野史中得知,張仙師當年在陳留尸解羽化,隨赤松子游于天下,一路向南尋找其師黃師公,后終在江夏郡張師山與黃石公相會。師徒二人共同參研天地造化之功,終成八陣之圖,補遺于《太公兵法》。此圖應隨《太公兵法》和《素經(jīng)》秘傳于貴門,外人不得而知。大功告成之后,張良仙師距張師山百里處黃袍山隱居,并建良山道觀;在道觀不遠處又創(chuàng)辦伐桂書院授徒,其后不知所終——卻不知曾隱居此處數(shù)年。”
司馬徽又哈哈笑道:“蔡議郎博聞強記,神鬼不及。即是稗官野史,也就說說罷啦,何必當真。自今而始,貧道當于此洞中教授史侯天文星象、戰(zhàn)陣兵法及治國方略,十年可臻于大成。這十年間,天下必有大亂,大亂略定后此子當出,以當中興漢室大任。到時蔡議郎也必復歸于朝廷,輔佐圣主以就大業(yè)。大數(shù)已定,再無商榷,議郎大人以為如何?”
蔡邕欣然答道:“先生精于星相之學,盡依天道而為,如此安排甚是妥當,無有不可。下官乃是戴罪之身,時刻處于賊臣陽球及十常侍搜捕之下,恐怕終有一日泄露了行止,連累史侯,長期居此不當穩(wěn)便。我當東向吳會尋訪舊友,順便尋訪治國安邦之才,明日即行告辭啟程。先生十年之約,絕不敢忘?!彼抉R徽見其去意已決,也便不再挽留,約定當晚置酒高會,屆時必將龐德公及其侄龐士元喚來,并請隆中黃家灣高士黃承彥坐陪,與蔡議郎餞行。
胡車兒聽二人如此商定,有些著急道:“大人明日去了,倒是瀟灑。俺胡車兒受史掌門所托,命我相隨先生并保護史侯,今后卻又如何行止?”蔡邕道:“大丈夫受人之托,當忠人之事。你受史掌門重托,自當陪伴史侯,為其學藝護法。若有危險變故,當死力救護少主,最終護其北歸京城玄都觀?!焙噧嚎辉实溃骸懊纱笕巳绱朔愿?,胡車兒敢不盡力。”司馬徽笑道:“胡壯士一諾千金,大有古人之風,不愧墨家子弟。你也不必煩憂,既為少主護法效勞,貧道便絕不讓你白費這十年光陰。待得來日,貧道傳你一套我鬼谷門武功妙法,你看如何?”胡車兒大喜過望,倒地便拜,便算正式拜認了師父。
三人密議已罷,相攜下山,胡車兒依舊背負史侯,在前面行走如風。回到莊上,水鏡先生寫好請柬,命家人前往鹿門山及黃家洼下書,去請龐德公叔侄和黃承彥。一夜晚宴,眾位高士濟濟一堂,縱論胸中學問,彈琴品竹,相互欽慕,自不必細說。次日,蔡邕令蔡福和蔡七收拾車仗,拜辭司馬徽,出了水鏡莊,向東南逶迤而去。一代大儒從此逃命江海,遠走吳會之地,一邊著書立說一邊開館授徒,江南名士顧雍便于此時拜于蔡邕幕下,按下不提。
按下蔡邕及史侯劉辯暫且不表,且說史子眇回到洛陽玄都觀,召集一眾門下弟子,下達嚴令,禁止闔寺道眾不得議論或詢問史侯之事,違者重罰,弟子們唯唯應諾而散。當夜晚間,史子眇正在殿中打座入定,忽覺燈影一閃,殿門無風自開,一個高大人影已經(jīng)立在面前。史子眇收回元神,睜眼起身道:“南華子師兄既然出山,看來漢室劫數(shù)已到,天下難以太平了。”看那來人時,亦做道家打扮,身材高大威猛,雖然滿頭白須白發(fā),面容卻似少年,不見皺紋老態(tài),亦看不出到底年齡幾何。書中暗表,來者正是太平道派掌門,弟子門人遍布天下,號稱南華老仙的便是。那創(chuàng)辦太平道的祖師,正是春秋諸子之一的莊周,其傳世著作《南華經(jīng)》與老子《道德經(jīng)》合稱“道家雙璧”,并行于后世。其后太平道派即以《南華經(jīng)》為本門經(jīng)典要義,歷屆掌門也皆以“南華老仙”名號示于天下。
南華老仙聽出史子眇言外之意,當下也不以為忤,打個揖手,輕輕笑了笑,在史子眇對面的蒲團上坐了,說道:“自古以來,黃帝老莊總是一家,師兄此語拒人以千里之外,也太過生分了。師兄總掌鬼谷正門,承受張良先師衣缽教誨,以興扶漢室為己任,固然光明正大;卻不知從來天道無常,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興衰成敗皆是民心所向。即便儒家亞圣孟子也曾有云‘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暴秦先失其民,后致江山傾覆,即為明證。師兄所謂漢室劫數(shù)已到,若論天道輪回,不還是因為皇帝無道所致么?此次貧道出山,不是預示天下大亂,正是為致天下太平而來。而今桓靈無道,天下土地兼并于豪強之門,庶民并無寸土,只得作傭于豪強門下,苦無生計,民怨載道。中平元年以來,中原之地疫氣流行,賤民死者相望于途。師兄既為鬼谷派掌門,又做帝王之師,對于即將到來天下之亂,黎民倒懸之苦,難道無動于衷?你即知天下致亂之因,可有致天下太平之道否?”
史子眇趺坐瞑目,良久不言。南華子見他如此,輕輕嘆息一聲,從袖中拿出三冊帛書,手指微彈,輕輕往前一推。那三冊帛書就像是被繩子牽住一般,向前緩緩推送,一直飄行至史子眇胸前,停在半空。史子眇微微頷首,將手一招,那三本書冊便落在膝上,輕啟眼簾看時,只見四個篆字入目驚心——《太平要術(shù)》。史子眇見此書名,早已暗暗吃了一驚,當下略略翻看一遍,見通篇大抵以奉天法道,順應陰陽五行為旨,廣述治世之道,倫理之則,以及長壽成仙、治病養(yǎng)生、通神占驗之術(shù)。其書中所說皆以讖緯神學為據(jù),宣揚災異祥瑞善惡報應,其間多巫覡雜語,但亦自成體系,以順天地之法,治政修身,達于天下太平為主旨。其間又多以小民口氣俗語,反對士族大夫恃強凌弱,主張自食其力,周窮救急之論。史子眇一雙精目直向南華子直射過來,問道:“道兄,你這是治國方略,還是御民之術(shù)?”
南華子搖頭道:“道兄此論非也。夫萬民乃為天下之本,救民即是治國。而今冀兗二州之地疫情已現(xiàn),再過幾年則必蔓延開來,民不聊生。此書乃治病救人仙術(shù),若師兄獻于朝廷頒行天下,便可救萬民于水火,保社稷平安,天下太平。此術(shù)若以朝廷自上行之,則萬民感戴,功歸漢室;若以民間自下行之,則不免使俗醫(yī)邀天之功為己有,收攬民心,大亂將至。師兄既為帝王之師,進出宮禁自由,何不借此方便致皇帝于堯舜,更力挽漢室于即倒?”
史子眇冷笑道:“此乃邪術(shù),亦致亂之源。師兄雖悲天憫人之心可敬,但恐好心反而恐得惡報。你自不知,先桓帝因好黃老之學,亦曾有我道門弟子獻經(jīng)書入宮,但最終束之高閣不得其用,至今為眾臣所詬。此書與前番所獻并無不同,焉能再入宮幃?但若入民間而所托非人,民變必成,不可復制。不但貧道不能奉命,尚請師兄三思,勿使其現(xiàn)于世間。”
南華子聽了,將眼睛翻了幾翻道:“師兄所說均是至論,貧道豈不知曉?但既然皇帝不顧民之生死,我輩學道何為?即便是變亂天道人倫,那也是漢室劫數(shù),顧不得了。貧道與師兄今日相約,也算是個賭賽:道兄在京都盡力扶持漢室江山穩(wěn)固,弟至民間應劫濟世,成敗努鈍,且看天意罷咧。”說罷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徑直走向廟門,形如鬼魅。史子眇嘆了一口氣,起身相送,借著起身之勢雙手輕揚。那三冊帛書《太平要術(shù)》遂凌空而行,緩緩越過南華子雙肩,停在其胸前,便即緩緩落下。南華子道聲:“打擾師兄清修,得罪休怪?!鄙焓纸幼〔瘯{入懷中,大袖飄飄而去,眨眼已不見蹤影。院中只余月白風輕,似乎根本就不曾有人來過的痕跡。史子眇嘆道:“亂象已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