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dāng)時散朝，劉曄回至府中，號啕大哭，痛不可抑。夫人再三動問，夫君何事悲傷，劉曄只是不答，晚飯也不吃，只顧口念“奸賊，殺之不足，剮之有余”，顛來倒去，只是這一句話。待至天色定更，劉曄止哭，直過徐庶府中來。原來徐母新喪，元直致仕在家，為母守孝，未理政事。兩家相離苦不甚遠(yuǎn)，只隔半條街道，故此劉曄不用乘轎騎馬，亦不用隨從，抬腳便至。徐庶正在家中讀書寫字，陡見劉曄深夜來訪，不由吃了一驚，一邊寒暄讓茶，一邊于腹內(nèi)盤算其來何意。茶罷擱盞，徐庶復(fù)命擺酒，劉曄止住，并請屏退眾仆，對徐庶一揖到地，說道：“伏龍先生，請為某報仇雪恨！此后劉曄余生，但憑公之驅(qū)使?！?p> 徐庶大驚，急忙還禮道：“主薄何至于此？公為相府主薄，有何事求丞相不成。某一個閑散致仕謀臣，能有何用？”劉曄不悅道：“先生休要過謙，也不必瞞我?！堷P雛，得一可安天下’，天下之事，豈有你伏龍先生辦不到的？可惜鳳雛已死，不然某也不來求你。”徐庶驚道：“劉子揚，你說些什么？”劉曄自知情急失口，兼且懷疑問道：“龐士元前隨劉皇叔攻打雒城之時，中了張任埋伏，被箭射身亡。先生尚不知么？”話音未落，徐庶哎呀一聲，跌倒在地，已昏厥過去。劉曄急叫徐府家人，撬嘴灌水，撫摸胸背，這才蘇醒，放聲大哭，悲不自勝?？蘖T多時，想到家中有客，這才勉強(qiáng)止悲，復(fù)命家人退下，即問詳細(xì)。劉曄嘆道：“詳情某亦不知。只是夏侯淵送來邊報之時，某正好隨侍丞相身側(cè)，見報說‘龐士元與劉備分兵攻雒，因換騎而乘，蜀兵專指白馬將軍而射，其后方知死者乃是鳳雛’之語。因是軍情專報，豈敢兒戲謠傳？某故知玄德雖得西川，但鳳雛先生已死。”
雖然劉曄僅是略略數(shù)語，徐庶已然大悟，暗地里切齒恨道：“龐士元身為軍師之重，豈有親臨戰(zhàn)陣，身先士卒之理？某素知西川地形，成都之北一馬平川，僅有些許孤山荒嶺，又何必分兵以攻雒城？即云身中埋伏，又何必只伏于小路？大將坐騎終生以隨，又何必臨陣換乘？劉備啊劉備，你大業(yè)將成，自損一臂，卻是究竟為何？除非是荊州兵孤軍入蜀三年，皆生厭戰(zhàn)之心，又覺應(yīng)人之請又伐人之國，師出無名，故此設(shè)謀害死士元，以激將士敵愾之心，并借報仇口實，掩其恩將仇報之惡名也。”剎那間心如電轉(zhuǎn)，又忽覺此非細(xì)思此事之時，乃強(qiáng)忍悲憤，復(fù)問劉曄道：“子揚，你來果有何事求我？請即言之可也?！?p> 忽聽門外有人代為答道：“你道能有何事？定是為除弒害國母之奸賊故也。”話落人到，徐庶抬頭看時，只見兩人跨步入室，一道一俗，為首者正是兵家門掌派祖師左慈道長，后跟一個大漢，卻是胡車兒。徐庶急以師門晚輩之禮拜見左慈，又與胡車兒敘禮，欲道闊別之意。胡車兒怕徐庶叫出自己名字，急自報家門道：“小弟陳到，乃左道長之徒，幸會元直師兄?！毙焓鼤猓磳⒆蟠鹊篱L引見與劉曄。劉曄早聞兵家門仙師大名，遂以晚生之禮相見。
各人敘禮已罷，徐庶即問師叔何來？左慈仙長道：“自是為了郗慮這個欺君滅祖的奸賊。那奸賊利用魏公曹操口詔，偷改其意，又利用華歆急于立功之念，故陰借其手弒殺國母伏后，又殺伏國丈全家，致令天下共憤。你師兄史侯令陳到來山上找到貧道，說此事魏公與天子心下雖明，但皆不能下令除奸，誠恐天下人議論。只有求到貧道，令陳到相助，以江湖道義除此奸賊，以靖朝廷，并為天下除害。貧道知你今在冀州，又致仕在家，想我叔侄多年不見，故與陳到前來看你，再去許都?xì)①\。不想劉子揚亦在此，相必也是為了求你相助，除賊報仇之事？”徐庶聽到史侯之名，便知是孔明差胡車兒前來，已明其意，隨即點頭稱是。
劉曄聽罷，急施跪拜大禮，說道：“道長所說極是。某乃漢室宗親，與當(dāng)今天子乃嫡系兄弟。國母即為奸賊所害，此仇焉能不報？但又身為相府主薄，若親自出手，則正中此賊離間天子與丞相之計也。因知伏龍先生往年曾為游俠，亦是墨門之徒，武功獨步天下，故此來求其出手，助我劉家報仇，又為天下除害。今又遇道長古道熱腸，若肯于出手時，那奸賊必上天無路、遁地?zé)o門矣。某代劉氏列祖列宗，拜謝道長?！闭f罷納頭又拜。
左慈急忙伸手將劉曄扶起，一邊頷首贊道：“你雖身在相府，仍不忘自己是漢光武帝子孫，這便極好。你當(dāng)初往說張繡投降天子，某亦知之，身在曹營，心實在漢，這又極好。報仇除奸之事，自交與我?guī)熗?，不必掛懷。你且回去，靜聽佳音。只是此事極密，休使他人知道最好。”劉曄應(yīng)諾，拜辭而去。剛至門首，卻又被左慈喚回，叮囑道：“貧道既助你殺賊報仇，你也需為貧道幫一個忙。”劉曄道：“便請仙長示下，晚生力所能及，無有不尊?！弊蟠鹊溃骸澳陈剰堲斣跐h中行五斗米教，不尊天子，不貢朝廷。魏公已會集諸將，上書朝廷，今歲定會出兵漢中討之。此次出兵漢中，公為相府主薄，自必隨征。若到平定漢中之日，你可及時諫勸魏公，須趁劉備新得益州立足未穩(wěn)，軍民驚恐之際，乘勝攻取西川。未知可否？”劉曄不知其意，但見此請并非為難，滿口答應(yīng)而去。徐庶送走劉曄，回到房中便問：“果如師叔所說，今劉玄德與孔明方得西川，立足未穩(wěn)。若曹操以下漢中之兵自北向南攻之，則西川不復(fù)為玄德所有也。劉備雖有陷害龐統(tǒng)之嫌，亦有自立為王蛛絲馬跡，則若助曹操奪了西川，又奈漢室江山不保而何？我當(dāng)寧將社稷付與皇叔，亦不可使終落于曹氏之手也?！?p> 左慈笑道：“人皆云伏龍先生智在臥龍之上，某看尚且不然。你隨曹操既久，不知其乃世間最為多疑者？此時天下皆以其有弒后之嫌，其無由自辯，必以軍功洗之。以其統(tǒng)兵之能，此去攻克漢中必也。但既領(lǐng)兵遠(yuǎn)出，亦憂后方不穩(wěn)，恐朝中大臣與天子趁其遠(yuǎn)征之機(jī)，發(fā)動政變，奪其鄴都。自當(dāng)年兗州之危，曹操此后每次遠(yuǎn)征最重巢穴，不敢久離本營。某料曹操即得漢中，必有進(jìn)取西川之心，然后引益州之兵順江而下，則江東孫權(quán)、荊州關(guān)羽何以抵?jǐn)?？平定天下，在此一舉。但此時若由劉曄進(jìn)策勸其入川，因那劉曄乃是皇親國戚，其必生疑。暗道：‘此子因何必勸我入川？莫非是與天子同謀，待某入川之際，以奪我鄴都，罷我丞相之權(quán)耶？’有此疑惑，我謂曹操則必思?xì)w鄴都，如此益州則安，荊州亦無憂矣?！?p> 徐庶聽了，思之果然，不由大為拜服。閑言道罷，于是三人乘夜遁出鄴城，往許都而來。雖然都具輕功異能在身，至許都之時，也已是次日定更。三人就林中吃些干糧，就溪流而飲甘泉，然后打坐養(yǎng)息精神。時到四更，三人同時出定，潛入許都。因徐庶在京日久，認(rèn)得郗慮府宅，遂引左慈、陳到二人越墻而入。郗府養(yǎng)有惡犬，聞風(fēng)而吠，剛叫了半聲，便被陳到健步上前，一劍一個，五只惡犬登時了帳。巡更人聽到犬吠，來至前院查夜，也被陳到殺了。陳到殺得興起，便搶了巡更人手中燈火，左手執(zhí)燈右手持劍，直到后院郗慮及家眷所居房舍，挨間挨人殺起。一時間血光暴起，慘呼連連。那郗慮當(dāng)夜睡在小妾房中，聽到正房叫聲有異，因心中有鬼，暗道不妙，連外衣也不穿，摸黑出屋，直奔大門，要去許都令府衙調(diào)兵。剛奔至大門，陡見門洞中刀光一閃，頭顱已滾落在地——卻是徐庶和左慈一邊一個，阻住大門出路。此后府中若有警覺躲了陳到追殺，逃至大門者，皆為左、陳二人殺卻，一個不留。不到半個時辰，府宅中血光盈天，死尸遍布。陳到繞宅一周，見再無一個活物，這才回至大門，與徐左二人打個暗號，穿房越脊翻過城墻，如飛遠(yuǎn)去。好神通！真?zhèn)€鴻飛溟溟，大雪無痕。三人離城五里，又至樹林分手，徐庶自回鄴城，左慈自返黃公山，陳到卻奔益州。
卻說漢獻(xiàn)帝自從死了伏皇后，心中苦惱，以至連日不食。思索丞相令華歆前來弒后其中緣故，卻又百思不得其解。至第五日升朝，許都令滿寵忽然出班奏報，說御史大夫郗慮于今日侵晨全家被殺，人一百三十五口，馬十匹，豬三口（于屠房待宰殺者），守宅犬五條，皆被滅門。觀其傷處，都是一劍斃命，絕無二傷。又見府門緊閉，是因血流于外而被鄰人報官；當(dāng)時城門未開，疑非人力之所能為?？质且蚯胺瑓⑴c弒我國母伏后，因此遭了天譴，天帝派神將下凡所為，故此上奏。獻(xiàn)帝聞報，以手加額，心頭頓時雪亮，暗道：“這郗慮定是那些不臣諸侯在京中的臥底，以詭計害我皇后，欲嫁禍丞相，卻被我曹愛卿使江湖異人滅門?？煸?，快哉，狗賊也有今日現(xiàn)世之報！”遂不再問，令拉出城外淺埋，使野獸食之。
滿朝文武聽獻(xiàn)帝如此處置，卻都以為是天子心懷皇后全家被殺之恨，使宮中異能之士將郗慮滅門。于是心懷漢室者皆大振奮，以為我之大漢天子如今親政，乃效古之楚莊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要大展宏圖矣。遂一齊跪倒大禮參拜，齊呼“我主萬歲、萬歲、萬萬歲”不止。正在此時，又有曹操令使入朝上奏：“前聞國母伏后遇難，乃郗慮通于敵國，行欺君惡行，以離間我君臣也。今郗賊即遭天誅，更證其事無假，陛下無憂，臣無異心。臣有三女于前歲入宮被封夫人，一名曹憲、次名曹節(jié)、三名曹華。曹節(jié)大賢大孝，宜居正宮。若陛下肯納時，臣即為皇親國丈，彼時誰能復(fù)離間我君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