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詞報到朝廷,先至大將軍府。曹爽又收到紉縣令私書,即偏向清河郡,下達文書駁孫禮斷詞道:“古之地圖不足為憑,應檢驗其虛實異同。”孫禮看罷文書大怒,即上疏據(jù)理力陳道:“微臣身為冀州牧,敬奉圣朝明圖,以別二郡地界,確以王翁河為限。紉縣卻以馬丹候為憑,偏說以鳴犢河為界,以偽訟惑亂朝廷。臣聞眾口鑠金則不辨真假,浮石沉木則是非顛倒;三人成虎,流言可聳動視聽;慈母擲梭,傳聞可動搖始念。今平原、清河爭界八年,之所以速決者,正因有書圖可考,以證疑誤也。平原在兩河之間,沿河東上游,其間有爵畔;爵畔在高唐西南,而二郡所爭之地卻在高唐西北,相距二十余里,實令人哭笑不得。臣據(jù)爵畔及地圖斷明而奏,而紉縣卻拒不接受詔令,何也?此謂臣弱不能勝,則有何臉面居位食祿,而不理政事哉!”于是發(fā)出奏疏,立即束帶穿履,駕車以待解職詔旨。
曹爽看到孫禮奏章,以其利詞攻擊朝廷,因而劾奏怨謗重臣之罪,判孫禮受結(jié)刑五年,閑置家中。朝中多臣為孫禮進言,于是又任孫禮為城門校尉。當時匈奴王劉靖勢力漸強,鮮卑族又屢犯邊境,晉北震動,朝廷不安。魏主曹芳即詔封孫禮為并州刺史,加振武將軍,持節(jié),兼護匈奴中郎將。孫禮受命,往見司馬懿辭行,面露忿色,不發(fā)一言。司馬懿見狀便問:“公今為并州刺史,是朝廷封疆大吏矣,尚為當年分界一事而怒耶?”
孫禮哭笑不得答道:“太傅怎會如此說我!某雖無才少德,但又怎會在意此官位得失之事,以及陳年舊怨?某所以來辭公者,謂明公能仿效伊尹、呂望行跡,匡輔魏室;則上既可報明帝托付,下可建立萬世功勛也。今朝中豺狼當?shù)?,致社稷不穩(wěn)天下紛亂,此乃某之郁憤不悅之因也!”說罷觸動心事,禁不住竟至涕泣橫流。司馬懿見其情狀絕非作偽,亦非曹爽令其前來試探,于是離座遜謝,與之坦誠共謀,設酒款待使去——遂有今日密書到來。
閑話敘罷,書歸前文。司馬懿父子得了孫禮外援,又請蔣濟到府,密議已定,只等曹爽出京機會。嘉平元年正月,為慶祝新年,曹爽請魏主曹芳謁高平陵,祭祀先帝。大小官僚,皆隨駕出城。曹爽引其弟中領軍曹羲、武衛(wèi)將軍曹訓并心腹何晏等,率御林軍護駕前往汝陽縣。正行之間,忽見司農(nóng)桓范叩首于馬前諫道:“主公總典禁兵,不宜兄弟皆出。倘城中有變,如之奈何?”曹爽以鞭指而叱之曰:“誰敢為變!再勿亂言!”縱馬而去,不理忠言勸諫,桓范痛哭回府。當日,司馬懿聞報曹爽出城,心中大喜,即起舊日手下破敵家將數(shù)百人,引二子上馬,先到省中,令司徒高柔假節(jié)鉞行大將軍事,先據(jù)住曹爽大營;又令太仆王觀行中領軍事,占據(jù)曹羲軍營。二人與司馬懿早有勾結(jié),自然一說就通,照計而行。司馬懿又引舊日部下,入后宮來奏郭太后,言曹爽背先帝托孤之恩,奸邪亂國,其罪當廢。
郭太后大驚道:“今天子在外,如之奈何?”司馬懿奏道:“臣有奏天子之表,誅奸臣之計。太后勿憂。”太后懼怕,只得從之。司馬懿當場討了太后懿旨,即率眾官出宮,令長子司馬師為中護軍,率兵屯司馬門,控制京都。司馬懿于是列陣,經(jīng)過曹爽府門之前,曹爽部將嚴世登樓,引弩欲射司馬懿。參軍孫謙乃并州刺史孫禮族弟,見狀急扯其臂,諫阻道:“將軍不可妄動!太傅與大將軍同為托孤重臣,統(tǒng)兵列陣宜固其職守所在也。事情真相還不可知,豈可射殺朝廷三公?此滅族之罪也。”嚴世不理,三次想要發(fā)箭,三次被孫謙所止,手按嚴世之肘,使之不能射出。正爭執(zhí)之間,司馬懿軍隊已從府前馳過。
大司農(nóng)桓范見司馬懿果然舉兵造反,急攜大將軍印信符節(jié),趁亂出城去投曹爽。待司馬師知之,已追趕不及,遂報與父親司馬懿。蔣濟在旁聞聽此信,憂心如焚道:“智囊往矣,我等皆死無噍類也?!彼抉R懿笑道:“太尉休慌?;阜吨莿t智矣,奈駑馬戀棧豆,曹爽必不能用其計也?!贝藭r司徒高柔使人來報,已接管曹爽在京軍營。司馬懿大喜,親至大營謂高柔道:“安漢大功,今君其為周勃矣?!碧屯跤^亦使人來報,已持太后懿旨,統(tǒng)攝曹羲軍營,諸將并無反抗。見京都已定,司馬懿自率太尉蔣濟等留京眾官,勒兵出都以迎天子,駐兵于洛水浮橋。又親寫奏章,向皇帝陳述曹爽諸般欺君誤國之罪,使人送去高平陵。
曹爽此番出城,明借祭陵為由,其實欲行游獵遣興之舉也。與天子祭祀明帝已畢,便在汝陽平野畋獵,驅(qū)虎逐鹿。正在玩得興發(fā),忽見京都信使到來,即命帶至馬前。使者呈上司馬懿奏章,曹爽覽奏大驚,將來使遣回,留住奏章不使天子知道,卻命將皇帝曹芳留在伊水之南,征發(fā)屯兵數(shù)千人以自守。正在這時,智囊桓范持大將軍印信及調(diào)兵符節(jié)來到,急勸曹爽挾持皇帝到舊都許昌,發(fā)文書征調(diào)天下兵馬勤王,以討司馬懿之叛。曹爽疑惑猶豫再三,終不從其計;反而夜遣侍中許允、尚書陳泰去見司馬懿,探聽動靜。司馬懿乘機向二人數(shù)說曹爽之過,今奉太后詔旨聲討,并州刺史郭淮已興兵在途。可回報大將軍,令其早來服罪,仍不失宗室王公之位。二人聽太傅如此說法,只得以此言回報,曹爽又猶豫不決。
且說曹爽手下司馬魯芝,見城中事變,來與參軍辛敞議道:“今司馬懿變亂,我等何不引本部兵出城去見天子?”辛敞然其說,急入后堂,見其姊辛憲英告說:“今天子在外,太傅謀逆。今魯司馬教我同去,未知可去否?”辛憲英乃故侍中辛毗之女,衛(wèi)尉羊耽之妻也。見其弟如此問,便道:“司馬公未必謀逆,特欲殺曹將軍耳。曹爽非司馬公對手,此番必然敗矣。雖然如此,但職守乃人之大義。你與曹將軍執(zhí)鞭日久,今若棄其職事,不祥其莫大焉。我弟應慷慨赴義,其死莫辭?!毙脸◤钠滏⒀?,乃與魯芝斬關奪門而出,去見曹爽。
司馬懿見曹爽不來投降,又派曹爽親信殿中校尉尹大目,前去對曹爽言說,朝廷只免其官職,絕不害其性命,并以洛水為誓。尹大目剛走,司馬懿又令蔣濟寫信給曹爽,稱太傅只是想將其免官,勸其盡早交出兵權(quán)投降,可保爵位富貴。曹爽連續(xù)得到司馬懿保證,欲信其言,桓范等人力諫,從當日晚一直勸到次日黎明。曹爽掛念京城中家眷,終于說道:“司馬懿正當欲奪吾權(quán)耳。吾得以侯還第,不失為富家翁?!被阜兑娬f不聽,出帳哭道:“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犢耳!何圖今日坐汝等族滅矣。”于是曹爽自請免職,隨曹芳回京。
曹爽兄弟剛一回府,即被司馬懿派兵包圍,并日夜看守。即在曹爽府宅四角搭起高樓,派人在樓上監(jiān)視曹爽兄弟所有舉動。曹爽嫌室內(nèi)煩悶,午后挾著彈弓到后園去,則聞樓上監(jiān)視之人高聲叫道:“故大將軍向東南去矣?!辈芩坏萌恿藦椆曰貎?nèi)室愁悶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戊戌之日,有司奏告司馬懿道:“黃門張當私將為天子所選才人送給曹爽,疑其隱有奸謀?!彼抉R懿命人逮捕張當,交付廷尉訊問。張當不耐拷打,即攀咬交待:“曹爽與尚書何晏、鄧飏、丁謐,司隸校尉畢軌,荊州刺史李勝等人陰謀反叛,欲待三月中旬起事。令某送才人與他,以充后宮耳?!彼抉R懿大怒,于是將張當供狀報于天子曹芳。
曹芳覽奏,半晌無語。司馬懿奏道:“臣與大將軍曹真乃莫逆之交,此天下人所共知。若非謀反大罪,臣已令養(yǎng)其子終老矣!有道是‘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今為篡逆大罪,其誰敢赦之?”于是逼令天子下旨,終以謀反之罪殺曹爽及其黨羽何晏、丁謐、鄧飏、畢軌、李勝、桓范等,并滅三族。經(jīng)此政變,蔣濟因功被魏主曹芳進封為都鄉(xiāng)侯,食邑七百戶。蔣濟先前信了司馬懿,以為本來只是罷免曹爽,且親自寄書向曹爽保證過“惟免官而已”,卻不料司馬懿卻趁機大開殺戒,使自己對曹爽失信。此時見朝廷因此功封賞,即上書力辭,朝廷不許,終受其爵。蔣濟憂悔成疾,于同年四月丙子日發(fā)病去世,謚景侯。
時有曹爽從弟曹文叔之妻夏侯令女,乃夏侯文寧之女。因早寡無子,其父聞曹爽被族誅,怕被連累,欲將女兒改嫁。令女先自截其耳,又自斷其鼻,立志不嫁。父見其志堅如此,不由驚惶勸道:“人生世間,如輕塵棲弱草,何至自苦如此?且夫家又被司馬氏誅戮已盡,守此欲為誰哉?”令女悲泣道:“我雖是女子,亦嘗聞仁者不以盛衰改節(jié),義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盛時尚欲保終,況今滅亡,何忍棄之?此禽獸之行,我豈為乎!”其父遂不敢再行逼迫。司馬懿聞說此事,以為賢女,聽使其乞子以養(yǎng),以為曹氏之后。次子司馬昭說道:“緝查曹爽同黨,尚有魯芝、辛敞斬關奪門而出,楊綜奪印不與,皆不可縱?!彼抉R懿卻道:“彼各為其主,乃義人也,不可殺之?!彼鞆透魅伺f職。辛敞至此方感喟長嘆,對魯芝說道:“我若不問于姊,必為滅門,且失大義矣!”魯芝亦贊道:“令姊真乃奇女子,多少自負才志之士者不如。”有人聞辛、魯二人此語,以為是甚密謀,便來報與司馬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