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往事過遷已一千二百年之久,可她仍記得,那年是自己第三次前往梨山拜師求藝,彼時與她一道跪拜在梨山腳下求師學藝另一個小妖,就是修為淺顯,還未過五百年,只是堪堪幻化出人形的小白蛇。
她至今仍清晰的記得,那一日是重陽,深秋的寒風打得她瑟瑟發(fā)抖。
自清晨起,暴雨如注整整傾泄了一上午,疾風驟雨打在身上,如同石子一般,她安靜的在大雨里跪著,等著山門為自己打開的那一刻。
彼時她已過一千七百歲,比白蛇高出一千多年的修為,在三界內已是摸爬滾打過,有過一番歷世修煉的經驗。
雖一直未入正途,不得修行的正宗道法之意,卻也學得一點旁門左道之法可供驅使,勉強算得上小有所成。因此,她神識只略略外散了些,便察覺出山外的天氣晴朗無云,這片雨云只在這山中,只在她的頭頂之上。
她并未生惱,也不氣餒,心中反而分外欣喜,前二次她來梨山拜師,這山可里是一點動靜都不曾有過,而這一次她自以為這是老祖對自己的敲打考驗。她暗想若是能挨過這場大雨,也許此次便拜師有望了。
于是,再是冰涼的雨水砸在身上,都澆不滅她心底已然火熱的期望。
午后一刻時,忽然間云散雨停,一道七色彩霞環(huán)攏山峰,她抬起蒼白的臉望著山野晴空,內心立時激動萬分,難以抑制嘴角癡傻的笑意。
恍惚里,她似是能看到眼前那緊閉一月之久的山門正為自己緩緩打開。正在她激動萬分之時,忽覺身后有一息異樣之感,回身望去,一道白皙勝雪,瑩潤如玉的身影自山下翩翩而來。
她白皙的身體,在七色彩霞的映照下,尤為美麗,像一枚晶瑩剔透的白玉石,美得讓人晃眼,卻舍不得移不開視線。
她想,那一刻的自己,一定流露出了羨慕與嫉妒的神情,因為她在白蛇的臉上看到了得意,與一絲絲潛藏在眼底的不屑。
小白蛇走她身旁,也不多言,柔柔的跪下,雙手高舉起,掌心內托著一枝梨花,好梨花潔白無瑕,如她自己一般。
她一眼便看出這花是應是今年初春時便采摘下,借著小白蛇的靈力一直存活至今未曾呈現(xiàn)半絲凋零之態(tài)。
這末小的法術雖然是小白蛇傾盡全力使出的,然于她眼里,卻無半點新奇。以她現(xiàn)在的修為,便說是枝將開未開的梨花,便是一整棵梨樹,她也能保其周全幾年之久,不現(xiàn)半點落花之姿。
她看了眼小白蛇掌心的那枝梨花,再看了眼自己掌心托著的白玉梨花,心中不禁信心大增。
這寒白玉石是她歷經十年時間,親至苦寒的極北之地,自千尺深的寒冰下挖掘出來的,寒玉只有半尺見方,卻通體白凈,無一絲雜質,如冰一般近乎透明,是人間難得的寶玉。
她現(xiàn)找?guī)煾祵W了雕刻技藝,日夜不停的練習,直到手藝純熟,能做到下筆有神,精確無誤后,才親手刻了這朵寒玉梨花,做拜師禮。
掌心的白玉梨花在陽光照射下依舊泛著隱隱涼氣,凍得她雙手似是沒了知覺。這朵寒玉梨花她敢保證是舉世無雙,價值連城。
她相信,老祖定會喜歡自己獻上的寒玉梨花。
就這樣,小白蛇與她,一同跪拜在梨山腳下,二人之間不敢多言一句,只垂首靜等著。
她原以為,之后又會是好一場漫長的等待。
然而,未至傍晚時分,山門竟緩緩開啟,里面走出二位綠衣荷裙的小仙娥。
那是她三次前來拜師,首次看到厚重的山門開啟的樣子。那一刻,她想過許多,不曾想,最終也只是空想一場罷了。
最后得緣入門的是白蛇,而她,不過是心意辜負空歡喜,竹籃打水一場空。
看著仙娥笑吟吟的將那道白皙倩麗的身影接入門內,看著山在自己眼前重新關上,在山門合上的那一刻,她仿佛能從小白蛇驕傲的背影里,再一次看到她們對自己的不屑一顧。
即便事實如此,她亦然不肯死心,仍舊板板正正的跪在冰冷堅硬的石頭上,如此在山腳下又跪拜了數(shù)月,直至冬至,雪花紛飛而下,可是眼前那道漸漸被雪掩去的山門卻再也沒有打開過。
許多年來,她一直不停的在想,那白蛇會被接納入山門學藝,是否是因為她通身白壁無瑕樣貌,小白蛇的每一片鱗甲都如水晶一般,光滑如緞。
而她之所以會被數(shù)次拒之門外,也許是因為面貌過于丑陋不堪了,回觀自己不僅全身漆黑,還疤痕累累,這才會一直不得入梨山那位老祖的眼也未嘗不對。
說起自己這一身丑陋到不能入眼的傷疤,是她年幼無知時誤入陷井中,奮力逃得性命后所造成的,二千年多來,這些疤痕一直如影隨形,天下各樣法子她都試了個遍,怎奈何總也消除不了這些疤痕。
如此日子久了,這些丑陋的疤痕便成了她心頭不可見的傷痛。
數(shù)次拜師梨山被拒后,這些傷疤又成了她心底不可言的恥辱。
不禁想起方才出關時看到的那束自二重天落下的金光,卻原來那升仙的二人竟是那小白蛇夫妻二人。
其他都還好說,只是一點,她不曾有想通。
同為一類,她深知自己體內毒素的厲害性,且修行越久,毒便越深。她不懂,那白蛇是如何去除這周身通體的妖毒與蛇毒,竟能讓自己與那凡人洞房花燭,成親生子的?
她百思不解,究其原委時,岸邊上的嬉笑言談將她的思緒從久遠的回憶里拉了回來。
她又細聽下去,才從一小妖口中得知,原來那白蛇福緣深厚,竟是得了紫薇大帝的相助,紫薇大帝賜了她枚仙丹,這才為白蛇去除周身的不詳,得以與那凡人結合生子。
她聽后心中疑惑叢生,不知這白蛇因何來的如此福緣深厚,正欲現(xiàn)身問個明白時,卻又聽得那些個小妖兜兜轉轉幾遍后,竟將話題轉到了她的身上。
不知為何她聽到自己的名字后竟感到莫名的心虛,只得又潛回水底,更加靜心聽著。
只聽一花妖疑惑的問道坐下諸位:“大伙可知,咱們這山內的大妖,螣蛇姐姐為何一直不能成仙呢?”
另一花妖聽了也立馬追問道:“是呀,是呀,我聽說這螣蛇姐姐今年已過三千歲了,且修為道行無比那青城山的白蛇高出不知多少呢,據(jù)說她可是咱們這處深山里道行年歲最長的一位前輩,怎的,還未得到成仙呢?”
“是?。∈前?!這究竟是何原因,那位姐姐給詳解一下?!?p> 一眾小妖七嘴八舌的問道,一時間岸邊嘈雜不已。
那些個修道已久的妖們皆靜默了一會后,一個已經與她相識許久的樹妖才低聲說道:“唉,你們有所不知,這螣蛇啊已經不知多少次前往梨山拜師學藝,但也不知因何緣故,就是一直不得門路。你們想啊,這梨山老祖可是掌管天下所有妖類的祖師奶奶,被她老人家數(shù)次拒之門外的妖,不知是曾犯過什么樣的錯事,還是另有其他的原因,總之啊,這天下誰也不也多嘴指點一二。所以,這千百年來,螣蛇姐姐只能自己摸瞎,唉~也不知是走了多少冤路才能有了今日這番修為?!?p> 她聽得出,說這話的是山腳下的那棵老槐樹,今年不過七八百歲,年輕的很。
稍早前她還十分喜歡盤在槐樹梢上曬太陽,心情好時,偶爾指點她兩句。后來,這槐樹的問題越來越多,嘴也太碎了些,她就不愿與之多來往了。
另一小妖又緊問著:“可是我看平日里螣蛇姐姐性子溫和,脾氣也不似其他大妖那樣暴戾,不像是會犯了大錯的樣子。為何梨山上的那位老祖不愿收她入門呢?”
那老槐樹聽了,也不禁犯起嘀咕:“這我哪里曉得,我只有七百多歲,若論起來年歲來還只是螣蛇姐姐的零頭,哪里能曉得她的事情喲?!?p> 又一小妖聽了,無不可惜的道:“真為姐姐叫屈,就算是有什么錯不能明說呢,說出來也好讓人家改正嘛。這仙家啊,道家啊不是常言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嗎?”
為何她會被拒之門數(shù)次,其實,她才是這天上地下最想知道的那個人。
這二千百多年來,與其說她是執(zhí)著于拜師,不如說她更執(zhí)著于想敲開那道山門,能夠問那位老祖一句,為何她就是不能入門?
她究竟是犯了何法,何錯之有,竟要被那小白蛇比了下去,先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白蛇入山門得道,今又要眼睜睜看著小白蛇成仙。
不只如此,她竟是還要向那小白蛇拜謝。
她,怎能心甘呢。
但她不心甘,又能如何?
修為再高,年歲再長,也不過是天地間一條微不足道的螣蛇罷了。望這天上地下輕易便能制服她的人,不知繁幾,她何敢造次啊。
不愿再回想過往,更不愿再聽那些小妖對自己評頭論足,她長嘆一聲收斂心神,隱去了自身大半氣息,只化成條尺余長的小黑蛇,藏于河底水草間,順著水流,自行遠游去了。
想來,她離塵世已一二百年之久,不知這人世間的模樣又變了幾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