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每日里,她會在夕陽將近,晚霞漫天時來小院看望韓勨。
若那時他還未下學(xué)堂,她便坐在桃花樹下,閑來無事,或看書,或逗弄桃樹,在炊煙裊裊里,靜待他回家。
她喜歡看他迎著落日余輝,眉目歡喜的從路盡頭一步步向她走來時的景色。
晚飯時,韓勨會特意為她泡上一壺桃花茶,。起初時他會多做她的一份晚飯,但見她不喜這人間的飯食,便也就作罷,只準(zhǔn)備自己的那份了。
前幾日偶然間,他發(fā)現(xiàn)她很喜愛山澗里野生的蛇莓,便每日下學(xué)堂后,特意多繞幾步,撿那紅艷熟透的采上一捧,用手絹包著帶回來,給她份驚喜。
他曾嘗過二顆,雖入口清甜,但更是酸澀,因而每次看她捏著紅艷的果子一顆接一顆的吃著,他總會暗暗的滿口生津,眉心淺皺。
晚風(fēng)微涼,繁星明月下花樹婆娑,她喝著茶,吃著紅莓果,陪他吃飯,讀書寫字,兩人時而會閑談幾句,但多數(shù)是她看著桃花樹,逗弄著花枝,聽他輕而軟的讀書聲,在耳邊來回。
待飲完那壺茶,月宮正中時,他洗漱回屋歇息,她去往村外的河底打座,一天也就這么過去了,如此相伴近一月,二人相處的到也愜意。
好似他們本就該如此這般,彼此間有著無需刻意說明的默契,就像他從未問過她的來處,她的身份,更未探究過,她到底是哪一類的妖。
他并非沒有好奇過,有時會偷偷觀望著,心底里忍不住猜測著,比如想知曉她離開時會去往哪里,有多大年歲,為何會留戀此處,可即便有著諸多疑惑,夜深人靜時反復(fù)思慮著,他了從未開口問過。
只因怕她會為難,況且韓勨相信,若她想說了,自會對他說的,無需他絞盡腦汁的去深究探問。
而韓勨的貼心之舉,確實(shí)省去她不少煩惱。
她曾多次私下里擔(dān)憂過,也編排過多個說法,設(shè)想著若他當(dāng)真相問起,她該如何作答才不會嚇著他。
本以為,韓勨是知道自己身份的,畢竟她曾在他面前現(xiàn)過真身,雖然掩去了聲音,可他若是細(xì)想排查過,應(yīng)也能想到,自己與此前那嚇得他病重的黑蛇有些關(guān)連。
因此,這數(shù)日里,每當(dāng)發(fā)覺他邊偷望著自己,邊深思時,她就做好準(zhǔn)備,等他開口相問。
卻不知為何,他從未開口提過那日的事情。
昨日里,她小心翼翼的試問了幾句,誰料他卻像是遺忘了那段記憶般,神色茫然,驚愕的對她說道,自己從未遇到被黑蛇攔路這樣奇異的事情。
這一整日里她反復(fù)猜度,將前事后因細(xì)想了一番,最終只能猜測他許是因那場高熱,將這段往事遺忘了。畢竟他曾被嚇得差點(diǎn)病死,如此恐怖駭人的事情,他本能的不愿回想起,借著病重,將它忘卻了,也是人之常情。
即如此,她也不愿去深究,人生難得糊涂,隨便他作如何猜想,如今他能安然自若的與自己相處,至多在他心里自己應(yīng)不是那種讓他驚恐的妖類。
只是,他越依賴著自己,她越是好奇,自己在他心目中,是怎樣的存在,他究竟是看待自己的。每次話到嘴邊,又轉(zhuǎn)了回去意,她擔(dān)憂若自己問來問去,再讓心思單純的他心生出不必要的恐懼,只怕到最后是竹籃打水得不償失。
如此一想,她便也就作罷了。何況,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今日晚間時,她坐于樹下,閑來無事,便數(shù)著落花玩兒,耳邊聽得他正讀《笠翁對韻》,神思縹緲里,忽聽得一句:“玉兔金烏,二氣精靈為日月?!?p> 她便一時來了精神,斜了眼夜空里那玉盤似明月,聯(lián)想到好友的話,心中忽生感慨,便隨口說了一句:“這金烏和玉兔,怕是已經(jīng)結(jié)仇,不可再解了?!?p> “他們?yōu)楹螘Y(jié)仇?”韓勨此刻正覺讀書枯燥,不知要如何起話頭,好找她閑聊。正當(dāng)煩悶時聽她如此一說,便即刻放下書,拉過鋪陳在桌上的黑紗,十分驚奇的問道。
她正走神時被拉扯得身子一歪,差點(diǎn)倒向桌邊,這才自桃花樹上收回視線,卻見他一臉驚奇,瞪圓雙眼的看著自己,心下不免一驚。
她怕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再嚇著他,也怕他聽了不該聽的話,再生出不該有的心思,會害了他。
自盤古開地劈地,眾神應(yīng)劫而生起,宇宙洪荒里大小塵世三千千萬,更有介子微世界不計其數(shù),這無數(shù)世界里,不知有多少狂浪癡傻之人,因貪念不足,枉想一步登天而墜入無間煉獄不能自撥。
她不愿韓勨也成為其中一個,于普通凡人而言,想要羽化成仙,是絕無可能之事。
“姐姐放心,我不講給旁人聽,只當(dāng)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可好?!彼⌒牡陌そ?,悄聲的說道。
每當(dāng)湊近了看他的雙眸時,都會覺得他的雙眸和自己洞府內(nèi)那顆黑碧璽很是相似,一樣的烏黑明亮,光采奕奕。
“因?yàn)椤@二人素來性情不和,所以,容易結(jié)仇。”個中詳情她并不欲細(xì)說,一是因?yàn)樗彩锹犅労糜验e聊時說起,未曾得見,再有,怕他也對那嫦娥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風(fēng)輕悄而過,桃花樹淘氣的隨風(fēng)抖動著,于是飄落下幾片綠葉,她伸手接住,被夜風(fēng)吹過的樹葉,格外冰涼,再有幾天,就可以看到滿樹桃花盛開的景象了。
不過,如果想些法子,她也可讓這桃樹今夜就繁花盛開。
一時興起也未細(xì)想,她起身抬手,黑紗滑落,露出半截白皙潤潔,脂凝若玉的小臂。
韓勨瞄了一眼,小小少年不知因何臉紅一片,低眉斂目再不敢多看。
她未曾察覺到韓勨的異樣神情,只見翻開的掌心處憑空多了個白瓷描青的寶月瓶,里頭裝著她此次自招搖山帶回的玉瓊露。
這玉瓊露是她那好友的師傅從三重天的百花宴上帶回來的生辰賀禮,聽聞是由步步生蓮的龍英元君親手釀制而成,且只釀了這一瓶。她此番前次去看望好時,送了她一匣子金色南珠,并一籃綏山鮮桃,那桃子雖與不能與蟠桃相比,但也有益于修行。好友得后十分高興,便將玉瓊露分與她半瓶嘗鮮。
她將這千金難求的玉瓊露往桃樹根下滴了二滴,眨眼間,那樹梢上轉(zhuǎn)瞬全有繁花開盛,一朵接連一朵,競相爭放,一時間院內(nèi)花開動人,花香比平時尤為濃郁,隨風(fēng)四散而不消。
韓勨被眼前的景象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只是伸手,指尖小心益益的輕撫著近處的一枝桃花,笑道:“花開時,竟是如此美麗。”
他轉(zhuǎn)著桃樹轉(zhuǎn)了圈又說道:“果然與眾不同?!?p> 她順著樹干向上望去,果真瞧見有一道靈氣如藤蔓般延著樹干向上衍生而去,轉(zhuǎn)眼就包圍住了整棵桃花樹,靈氣所到之處,不僅花開繁盛,枝葉也是翠綠鮮艷。
這玉瓊露不愧是自三重天而來看仙品,靈氣意蘊(yùn)非凡,不過只二滴就已助它靈基穩(wěn)固,恰似當(dāng)年的自己一般。
她憶起當(dāng)年舊事,未能應(yīng)答他的話,便任他在樹下轉(zhuǎn)悠,歡喜的四處觀看著花瓣層層綻開的稀罕景像,看著他一時摸摸花朵,一時拉拉樹權(quán),好似孩童一般,高興得狠不得能爬樹上去。
其實(shí)韓勨若非怕被她笑話,才沒敢真爬樹上去,不過他仍是滿面通紅的張開雙臂擁抱了一下這棵繁花盛景的桃樹。
她只當(dāng)是他一時過于興奮才滿面通紅,難得看到他像個孩童般高興的手舞足蹈,也就任由他去玩鬧。
其實(shí),將這玉瓊露取出本就是為了轉(zhuǎn)移他的視線,不要再執(zhí)意詢問月兔與金烏的事情。
她將寶月瓶收回,捋了捋被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抬眼間,無意中看到在桃花樹約半丈處,有幾條樹瘤,深深淺淺,看著像是被人用刀砍過似的。
她輕輕撫上那幾處樹痕,眉心微微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