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草色蔥綠,眺望遠(yuǎn)山屏翠,蔚藍(lán)清曉。
暖日金光下韓勨看著眼前未曾被歲月改變過,仍舊一如往昔的女子,忐忑不安了一整夜的心便如歸巢的家鵲,忽然就無比安定了。
離家在外的這些年里,遇到的人和事多了以后,也經(jīng)歷過各種算計,才叫他真正明白,在這雜欲橫生的世間里,能有一個人不計得失,不問緣由,只一心一意對你好,是多么珍貴而稀罕的一種恩賜。她全然不在乎你的出身,支持你所有的夢想,會對你千般好,萬般疼,也不過只因你就是你。
而能如此真心誠意待自己好的人,此生,他只遇了眼前這一個,所以他明知人妖殊途,也至死舍不得放手讓她離開。
在外與人勾心斗角,相互謀算的這這五年里,不論他曾經(jīng)歷過怎樣不堪的事,遇到過怎樣陰狠的人,她都如定海神針一般存在于自己心里,是他徘徊于黑暗里的盞明燈。
每當(dāng)想起偏僻的小村落里,茅舍草廬下,還有她在家里等著自己時,他心中便不再有任何彷徨和害怕。
只是,凡人的生命太過短暫了,注定他不能長久永恒的陪在她的身邊。
夜不寐時,他忍不住會想,待自己身死魂消后,她將去往何處,是否不會遇到其他的人。若是遇到了,她是否也如待自己這般,去為對另一個人好。
而每當(dāng)想到自己于她不是獨(dú)一無二,也非這世間唯一能得她關(guān)愛疼惜的人時,心底的妒火與酸楚都能讓他五內(nèi)俱焚,恨得咬牙切齒。
“可曾吃過早飯了?”丹墨璃看著他消瘦的臉頰,不由得擰緊眉頭,不悅的問道:“你在外這些年是沒有好好吃飯嗎?我看著怎比在家時還輕瘦一些?!?p> 韓勨聽著她話音里的不悅與責(zé)備,心頭卻歡快起來。
她依舊喜歡將掛念與關(guān)懷藏在并不兇狠的責(zé)罵里,假裝自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實際卻溫柔的如寒冬的爐火,親切的如夏夜的微風(fēng)。
“是啊,在外這些年里,一直都懷念姐姐的廚藝,其他人做的飯菜總也吃不慣?!?p> 丹墨璃抬手不輕不重的敲打了一下他的額頭,惶若如昨。
“我就只在離家那日給你做了碗元宵罷了,你到好,全怪責(zé)到我頭上了?!彼龤獾锰裘?,扔了個白眼給他。
“哦……是這樣嗎?我怎得記著,我的飯食都是姐姐準(zhǔn)備的,連帶去學(xué)堂里的點心也是姐姐給我備下的?!?p> 韓勨摸了摸又癢又麻的額頭,想起與她在一起吃的每一頓飯,心尖蘇麻麻的掠過一瞬感傷之情,他笑語著:我那就是因太過想念姐姐了,想到吃不下飯,餓瘦的。”
面甲下的臉一片熱燙,橫了韓勨一眼,那眼神中有說不盡道不完的羞惱之意。偏偏韓勨一點也未也未覺得自己言語里有何不妥之處。丹墨璃忽然覺得自己三千年的道行也比不過他臉皮厚,又驚又惱的推開擋在門前的人,徑直走進(jìn)小院,去往空置了多年的廚房。
韓勨目送她背影消失在門后,罩在廣袖寬袍里的手輕輕撫弄著那枝枯去的桃花,正準(zhǔn)備跟上前時,身后傳來一道清悅的聲音。
“毅書,你這一大早就站在門口等我,果真一夜不見,如隔三秋嗎?”
半似玩笑的話語出自身著淺紫江南織錦棉袍,腰系白玉博帶的俊俏男子,笑語間眼尾上揚(yáng),盡是溫柔儒雅之姿。觀其貌可塞過潘安,卻無一絲軟弱之氣,一頂紫金冠束起三千烏發(fā),一枚精雕細(xì)琢如意雙魚白玉配隨意綴在腰間,整個人自里而外皆透著不可直視的清高尊貴之氣。
“峘羽起得這般,可是昨夜未能安歇妥當(dāng)?”
韓勨聞聲,即刻上前施禮,將人迎入自家院內(nèi)。
來人正是當(dāng)朝長公主的駙馬,太師府三公子,唐翼,字峘羽。此次隨韓勨一道回來的,昨日韓勨以家中無人,又借據(jù)房屋矮小不便待客為由,將人暫時安排在了族長家里。
“你且安心,我沒那么嬌氣,再說了出門在外本就沒那么多講究,我若是在意這些,也不會與你走這一遭了?!?p> “可你到底是太師府三公子,我這寒舍簡陋,又多年未回,你肯屈尊將就我自是蓬蓽生輝,榮幸萬分了。”
“你可別這么說,單你家這棵桃花樹,就不是凡品,我怎敢小覷。”唐翼用扇柄點著那棵遮避了大半個院子桃花樹,夸贊萬分。
昨日午后一行人走在半道上還未進(jìn)村時,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看到這棵花開萬千,香飄十里外的桃樹,當(dāng)時他高坐在馬上,望著桃樹,不禁一陣嘖嘖稱奇。
韓勨將桌椅上的落花撫去,二人在桃花樹下落坐,他神色懷戀的摸著桃花樹桿。
“這棵桃樹是家父贈于家母的生辰禮,如今也是他們留在人世的唯一念想了?!?p> 唐翼聽著他的話,很是鄙視的白了他一眼,尤為不耐煩的說道。
“罷了,罷了,你且給我打住。我昨日的那占心思知道你早就看出來了,我不過也就是想想,也沒真的打算將這棵桃樹移植進(jìn)京。你就別再念叨,且寬心吧。”唐翼無奈的擺手,同他說道。
這韓勨的心思素來敏感機(jī)警,自己不過是贊嘆了一句,還什么都沒來得及說,他就已經(jīng)猜出自己的心思,從昨日到今晨,這話也不知說了多少回了。
說得唐翼如今連動下心思,都心生慚愧覺得對不起好友。
他昨夜確是想了一晚,人挪活,樹挪死,這么淺顯易懂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再說這桃花樹能在此地長得枝繁葉茂,花開萬千,是因著這里的風(fēng)水適宜它生長,若真是連根移走,怕是還未到京都就死在半道上了。那時,便是自己的罪過。
韓勨被點出了心思也不惱,他一手握拳,掩嘴失笑,卻心道,峘羽這人果真識趣,懂事,值得相處。
說來峘羽比他還年長兩歲,按理心智該是比自己更成熟幾分。
但太師與兄長們將他保護(hù)的很好,又得公主自小便愛慕敬仰于他,加之皇帝賞識,長輩們歡喜,所以,他自小到大事事順心如意,未曾真正遇過什么難事,這才養(yǎng)就了他一副單純和善的好性子。
在滿京都的世家公子,以及同期考生里,自己獨(dú)與他交好,也是因著他性子和善,為人處事快言快語。不像他們這些人,心里懷著算計,說話多是曲折彎繞,留著許多的小心思要別人去揣摩,也日日費(fèi)盡心計的去揣摩別人話里話外的隱晦之意。
那些話未說透處盡是些藏污納垢,不得公示于人的陰暗。
丹墨璃剛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便聽見院外有陌生人說話,她一時驚奇,便靜立門后,側(cè)耳細(xì)細(xì)聽了一會兒。
只聽得韓勨客氣的將來訪之人迎入院內(nèi),兩人于桃花樹下坐定,便一來一往的閑談起來。
丹墨璃仔細(xì)聽了幾句,雖然兩人俱是輕聲笑談,但她總覺得韓勨言語里藏著小心謹(jǐn)慎,即便是拒絕好友對桃花樹的喜愛之情,也是旁敲側(cè)擊的小心提醒。
由此不難聽出來人雖是韓勨的好友,但也是身處高位的尊貴之人,其官職至少在韓勨之上。
她聽著韓勨謹(jǐn)慎小心的話語,不知為何十分不喜歡他此時說話的語氣。
但略想了想,她終究沒有貿(mào)然出去打擾他們的談話,而是掐訣念咒,給自己換了身凡間尋常女子穿的草綠色薄襖,素白羅裙,外搭一件湖水綠的緊袖褙子。長年披散不愛打理的頭發(fā)也梳了尋常婦人家的發(fā)髻。
她將瑩亮如緞的長發(fā)梳成現(xiàn)下世人皆愛的流蘇髻,發(fā)間依舊橫斜著那支他親手簪上的桃花枝。
耳上綴著明珠鐺,襯著她膚色白皙如玉。
韓勨與唐翼坐于樹下閑聊,眼角余光卻伸向廚房,猶豫著要不要讓她出來見禮。
丹墨悄無聲息從廚房里消失,未及一刻的功夫又悄然回來,手中多了個精致的四層食盒,她將食盒里的清粥小菜,油餅素包一應(yīng)取出,細(xì)細(xì)擺放好,正欲出去,卻猛然想到自己的臉上還戴著半面甲,她身形一愣,末了輕輕嘆息一聲。
自己若是這般模樣出去被人瞧見了,怕是要引來外人的嬉笑輕辱,到時再落了韓勨在眾人前的面子,則是得不償失了。
晨光透過穿窗檐,如一層溫暖的輕紗落在她纖瘦的背脊上,青石板上映出一道修長優(yōu)美的身姿。
她望著地上的影子,摘了面甲,輕輕撫過額角,眼尾,臉頰。
雖然傷痕如今淺淡了許多,只余幾道粉色的印跡在臉頰與眼尾處,但凡人乍看之下還是會覺得她面目猙獰可怕。怎奈這幾道淺顯的疤痕千百年來費(fèi)了她無數(shù)心思,無數(shù)天材地寶,試了所有可能的方法,都未能盡除其痕。
好在緋月用從瑤池青蓮上采集來的凝露,及從藥仙那求來的白芷,茯苓等仙家草藥,最后制成了一盒蜜粉,只需淺淺的敷上一層,就能遮蓋住那道疤痕。
只是她嫌麻煩,又不想總是為了這點小事讓緋月去四處求人,所以也就不常用,今日看來,是不用不行了。
取了常年佩戴的半面甲,有臉上仔細(xì)的敷上一層蜜粉,又重新整理衣容,待完全收拾妥帖后,好幾才沉了沉略顯緊張的心,端著托盤,走出了廚房。
早春的風(fēng)寒涼里透著溫潤,帶著遠(yuǎn)處的花草香撫過面頰,惹得桃花樹枝葉亂顫,飛花漫天,迷亂人眼。
在漫天飛花里,一位氣質(zhì)清麗嫻凈,容貌絕色無雙的女子緩緩走近,亦如他在夢中所偷偷期盼的那般,是位賢雅淑德的好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