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月.憶往昔看今朝
葉成軒離開之后,金秋果就一直靜靜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明月沉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才突然淡淡說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么一直對你田師叔很冷淡?”
林月微微一怔,道:“田師叔前些年也有許多做得不對的地方。他自視甚高,得罪了太多人。得罪的人是府上也就罷了,得罪其他六府,或者是得罪了那么文官,無形中為府上招來了不少非議。師父您作為大司庫,那些非議自然也就要沖向了您。”
金秋果輕輕點了點頭,回頭看了看她,道:“這些其實他不是不知道,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有時候我低聲下氣去勸說他,他卻依舊一意孤行。你說他自視甚高,這點雖然沒錯,但也并不是全對。他其實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他想要什么,他也清楚。他許多惹人厭的樣子,就是故意做給我看的,就是故意讓我難堪,讓大司庫府難堪?!庇滞蛞箍?,嘆道:“其實你田師叔以前并不是這樣。我們從小吵到大,鬧到大。當年你師祖不勝其煩,多次罰我們在書房閉門思過。最多的一次,罰了我們兩個月閉門讀書!”
金秋果回想年少時的那段歲月,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罵我其他什么,我都能接受,都無所謂,但他說我瞧不起他,這就不對了。我要真是瞧不起他,又怎么會跟他吵來吵去?又怎么會跟他爭來爭去?這么多年了,從我們開始記事起,爭第一個獲準修行寒月劍;爭第一個當護衛(wèi);爭第一個當護法;第一個當大護法;第一個當長老。再到后來,爭奪權(quán)力,爭奪大司庫儲位。爭來爭去,爭了幾十年了。爭到了最后,一大把年紀了,他居然還像孩子一般,一怒離開了大司庫府,甚至在天王府見面,相互視若無物,豈不是可笑?”又是苦笑一嘆,看著林月,道:“不僅他可笑,我也可笑。一個巴掌拍不響,鬧成今天這個局面,我們都有錯?!?p> 林月很奇怪為何師父今晚會突然多愁善感起來,更奇怪師父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僅主動談論起了田師叔,居然為他說起了好話。
怎么了?
師父是不是意識到了什么?
金秋果又是一嘆,道:“我們幼年時雖然天天爭吵,但并非這般水火不容,凡事都要分個高下。有那么一段時間,在大師姐的庇護下,或者說是調(diào)解下,我們一起修行,一起讀書,每日形影不離,說不出有多么開心?!被叵氘斈陼r光,百感交集:“我記得在十歲那年,師弟第一次陪師父外出巡視,回來時好不高興。那天他剛回到府上,就跑來找我,跟我講了很多一路上稀奇古怪的見聞,好玩的事,好吃的東西。一切一切,像是有說不完的話。那時候的我們,雖然不時仍要為了一些今天看起來不起眼的小事爭執(zhí)不休,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最后居然發(fā)展到了水火不容,甚至一度拔劍相向,想要分出個你死我活來。”
金秋果輕輕敲擊這窗臺,回想當年往事,依然是感到傷懷。許久,這才又繼續(xù)說道:“分水嶺發(fā)生在我十五歲那年。還記得是那年的春天,大師姐隨師父前去南疆巡邊。萬萬沒想到,一次例行巡邊,大師姐卻在南疆染上怪病,前后不過半個月,就駕鶴西去。消息傳到府上,我等一眾師弟、師妹無不悲痛。大師姐天資聰穎,修為高絕,且心胸寬廣,素有雅量,在我們這代弟子之中出類拔萃、鶴立雞群。有大師姐在,我們這一代弟子無不佩服,更是無人敢有奪嫡之心。她突然西去,就有人要動起了心思。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一個開始行動的人,居然是田師弟。”
金秋果的語氣開始變得冰冷了許多:“就在大師姐西去的消息傳到府中的當天晚上,田師弟悄悄前來尋我,讓我支持他爭奪儲位。我當時尚且沉浸在悲痛之中,聽了他的話,不由得怒火中燒。他自知理虧,見我動怒,羞愧不已,逃也似的離開了。本以為這件事就那樣過去了,我以為他也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也沒準備告發(fā)他。但沒想到師父回到府上之后,他居然惡人先告狀,慫恿另一位師妹跑到師父那里誣告,陷害說是我想要爭奪儲位。好在師父明察秋毫,最終查明了原委,將他們二人一起訓斥了一頓,還了我的清白。那之后,田師弟雖然向我道了歉,我也當著師父的面原諒了他,但我們各自心里清楚,我們關(guān)系再也恢復不到從前了。我們這些年逐漸做到水火不容地步,這件事就是開始。就在那時,圣州又發(fā)生了一件震驚世人的大事。田師弟背著師門,想要獨占大功。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很快就被師父得知。他暗中所作所為,也徹底惹惱了師父,公開宣布不會考慮他的繼承人選。再后來,在我二十八歲時,正式出任江左司庫,他甚至與我表面親近的戲也懶得演了。雖然我多次主動向他示好,與他關(guān)系也一度出現(xiàn)了些許緩和。但每次沒過多久,沖突必然再起。等到我三十二歲接任左司庫一職,明確了儲位,我與他正式?jīng)Q裂,公開分道揚鑣,形如陌路。這一次,我們足足有將近十年相互沒有給對方好臉色?!?p> 金秋果輕嘆一口氣,道:“前些年我見他沒有了年輕時的野心,這些年又始終被壓制,在府里過得也并不如意。我多少還是有些心中不忍,也慢慢放下過往芥蒂,主動找過他幾次。只是他心高氣傲,雖然我看得出他的心里承認自己以前確實錯了,但就是不愿在我面前低頭,堅決不肯當面服軟。我心中有氣,就又將他晾在一旁。我給過他多次機會,但他從未抓住過,或者說他從來是不屑去抓那些機會。說到底,他對我繼承大司庫并不服氣,甚至一直以為,當年師父之所以選中了我作為繼承人,就是我在背后耍權(quán)謀。我也累了,不想多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不管他做出什么出格舉動,只要不傷害大司庫府根本利益,又或者只要沒有人追究他的責任,我就睜只眼閉只眼,裝作看不見。他想爭兩江總督,那是癡心妄想。先不說他資歷遠比師妹要差得多,就算是為了兩江穩(wěn)定,也不可能讓一個對府里一肚子埋怨的弟子去封疆。后來他服軟,私下找過我,以同意師妹出任兩江為由,讓他出任江右巡撫。見我一口回絕,他要不是被權(quán)力迷暈了頭,要不就是豬油蒙了心,居然以大司馬支持他為由,來要挾我答應他的請求。他小瞧了我,小瞧了大司庫府的底蘊,被我臭罵一頓,逐出了書房?!?p> 林月有些驚訝,這件事他從未聽說過。
看來師叔不會府里,并不是原來想的那么簡單。
金秋果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算是將這些年兩人的恩恩怨怨發(fā)泄一空,心里也算是舒服了些,嘆了口氣,微微皺眉,又道:“但就在一個月前,天王府議政結(jié)束,他在殿外等我,說要為大司庫府掙下大大的功勞。還讓我答應,只要他做成了,就支持他出任地方封疆。我追問緣由,他卻又不肯說實話。他以前也不是沒有說過這種話,但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因此當時我不置可否,只是告訴他萬事小心。過了一段時間,見他又變得意志消沉,以為又與過往一樣無疾而終,也就沒有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這次他突然趕去川西,我才想起那天他說的話。我想,他一定是想要通過川西之事來為大司庫府立功,為自己找個重回大司庫府的臺階吧?”仰天長嘆,悠悠說道:“但師弟啊,你怎么如此固執(zhí)!你可以置個人安危于不顧,但何必要堵上所有!”
林月有些奇怪,師父雖是女流,但聰明英毅、好謀善斷,從未這般多愁善感。
師父不僅猜到了田師叔去川西的目的,更猜到了可能的兇險。只是這其中有些奇怪,更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
林月想到這里,不解地問道:“師父,師叔此次川西之行,為何會有如此兇險?川西雖處蠻荒,但并無什么出名的修行之輩,以師叔之修為,公平?jīng)Q斗,川西應該無人能傷的了他吧?”
金秋果搖了搖頭,苦笑道:“圣州弟子流放川西,少有能活過一年,為何?是他們太弱?還是川西本地高手太多?都不是。真刀真槍,公平相斗,師弟自然不會弱于誰。但不管是哪里的競爭,真正比的豈是單單修為?公平?天下哪有那么多公平?這個世上從來就是不公平的,有人生來就比別人高一等。而有的人,傾其一生得到的,不過是有些人可以隨手丟棄、任意揮霍?!?p> 金秋果譏笑一聲,道:“公平相斗?什么叫公平相斗?比劍法?比修為?可笑至極。田師弟以文人自居,但也并不是迂腐。以師弟之孤傲,到了孟秋,大絕了不對勁,尚且知道緊急求援。而你卻想著什么公平相斗,你是我大司庫府首席大弟子,居然是這種見識,我有些失望。”
林月被師父責備,卻也知道她是一片愛護之心??谥蓄I(lǐng)命稱是,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不以為然。田師叔川西之行雖說神秘,但如果遇到敵人,最終依靠的豈不就是個人修行?有些奇怪,道:“師叔此次川西遇險,不會是與朝堂之爭有關(guān)吧?”想到大司寇此時正在川西巡邊,而川西又歷來屬于大司空府所掌控,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金秋果輕嘆一聲,并未回頭,道:“希望不是如此。大司寇趙師兄正在川西巡邊;川西歷來又是大司空府統(tǒng)轄;而大司寇此行,他的親弟弟趙懷雄也帶著自己弟子隨行。而趙懷雄呢,則是出自大司馬府。再加上哪里都少不了的大司徒府、天王府,不經(jīng)意間,川西這個素來毫無存在感的小地方,圣州七府居然有六府已經(jīng)卷了進去?!庇质且粐@,道:“如果單純是廟堂權(quán)爭,我反倒并不擔心。師弟與我不和,路人皆知。他就算是將川西官場攪得天翻地覆,我至多是被那些御史罵個管束不嚴之罪?!?p> 林月更加想不通:“那到底是為什么讓師父您如此擔心?”
金秋果靜靜注視著窗外許久,這才淡淡說道:“我想,師弟這次去川西,是為了爭一樣東西,也是為了搶一個人!如果真如我所想,那才是真正的兇險。”
林月更是糊涂了:“爭一樣東西?搶一個人?什么東西、什么人這么重要,居然讓師叔不惜千里向府內(nèi)求援?”
金秋果輕輕搖了搖頭,道:“目前為止都僅僅只是我的猜測,事實到底如何,我并不能確認?!毕肓讼耄值溃骸暗舜未笏究苎策?,本是去年就定下來的事。按照慣例,隨行人員應該大多出自大司寇府,其余六府各派一名文官陪同即可。但大司寇動身之前,先是趙懷雄帶著兩個寶貝弟子加入了進去。隨后,大司徒孫師兄親赴大司寇府,將自己府上的幾名弟子塞到了隊伍之中。之后呢,大司空府、天王府如法炮制。我算是后知后覺,但想既然都去了,怎么能少了大司庫府?因此,親自去了趟大司寇府,送去了五位弟子。如此一來,一次例行巡邊,居然有三十多位圣州弟子參與其中。當時我并未多想,以為各府都是給自己弟子一些鍛煉機會。畢竟,這種太平年景,這種可以接觸到數(shù)省軍政、民政的機會并不對。但待到田師弟匆匆留下一封書信,星夜趕往川西的消息傳來,我才覺得此次大司寇巡邊有些門道。能讓六府都調(diào)動起來,一定是那個人出現(xiàn)在了川西。至少,川西應該是有了那人的一些消息。”
林月這時候自然也聽出了不同尋常:“師叔到了孟秋,一定是已經(jīng)確認了消息,不然不會緊急求援的?既然如此,師父為何一早拒絕了師叔所請呢?”
金秋果嘆了口氣,道:“我之所以當眾拒絕,之所以沖你發(fā)了一通脾氣,并非我不想救他。而是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答應救他。那時候我雖然沒有想到這么多,但隱隱約約覺得,我如果真是如他所請,立馬給了她想要的權(quán)限,對他不見得就是好事?!?p> 林月大吸一口涼氣:“這倒是為何?”
金秋果道:“到了這個時候,我越發(fā)覺得當時決定是正確的了。如果我那時答應你的求情,授予他調(diào)動周邊大司庫府弟子的大權(quán),那么不超過一個時辰,其他各府必然都會得到消息。如此一來,就相當于我大司庫府替他們證實了猜測。那么即便你師叔成功了,不管是他,還是大司庫府,都將一無所獲。替別人做嫁衣,這種事情,我們還是不要做的好?!?p> 林月有些驚訝。望著靜靜站在那里的師父,既熟悉又覺得陌生。
她有些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這不是她熟悉的圣州七府,甚至不是她熟悉的大司庫府。
原來,七府并沒有我一直認為的那樣和睦。
但她什么都沒有說。
金秋果并不知道自己的話對她沖擊有多大,又是一嘆,道:“如果并非我擔憂的事情還好。否則,師弟此行,必將兇多吉少!”
林月并沒有感到意外。
師父突發(fā)那些感慨,就是因為已經(jīng)預料到了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