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硯意有所指似的,看向了樓下的紅泰,“普通人如遇不公,反應(yīng)大抵是義憤填膺,奮起反抗,能從第一步起,便想到最后一步的,幾乎沒有?!?p> “反抗不是好事嗎?”方紫嵐聲音沉沉,程之硯微微一笑,“紫秀姑娘,你知如何馴獸嗎?”
“不知?!狈阶蠉刮罩穭Φ氖志o了緊,程之硯緩緩開口,“下官兒時,家宅附近時有雜耍班子表演,其中便有馴獸人。他用鐵鏈拴住幼獸,無論幼獸如何掙扎,都逃脫不得,久而久之,便不再掙扎。哪怕長大了,有足夠的力氣,可以扯斷鐵鏈,也不會掙扎了。”
他頓了一頓,“下官私以為,管束百姓,與馴獸無異?!?p> “看不出程大人居然如此傲慢?!狈阶蠉挂а狼旋X,程之硯笑得和煦,“難道下官說的有錯嗎?掙扎也好,反抗也罷,時機(jī)力量缺一不可。如若不然,尹泉章便是例子?!?p> “程大人,你們這一招殺雞儆猴,或許有用?!狈阶蠉姑嫒艉?,“但不是所有人,都如你所言一般,放棄掙扎,麻木不仁。只要有人反抗,總有一日,鐵鏈會被掙斷?!?p> “紫秀姑娘,你口中的總有一日,是什么時候?”程之硯抬手敲了敲頸側(cè)的劍,示意劍的主人朝樓下看。
“榮安王尸骨無存,醉月樓焚燒殆盡,方立輝傷重難行?!背讨幷f著,忽然笑出了聲,“紫秀姑娘,待你找到反抗之人,只怕他們早已說不出只字片語了,遑論揭露真相,還公道于民?癡人說夢,不過如此?!?p> “程之硯,你為官,便是為了粉飾太平嗎?”方紫嵐聲色俱厲,然而握劍的手,第一次有了顫抖。
她知道,殺了程之硯不僅無用,還會給整個蘇州府帶來恐慌,她不能殺。
“粉飾的太平,便不算太平了嗎?”程之硯斂了笑,認(rèn)真道:“下官程之硯,入蘇州府十二年,自問兢兢業(yè)業(yè),無愧于心。所行之事,無一不是為了太平……”
“程大人,與山匪流寇勾結(jié),欺壓百姓,也是為了太平?”紅泰揚(yáng)起頭,目光如炬,似是要看穿程之硯心底的齷齪。
可程之硯仍無動于衷,“若是死幾個人,使些銀錢,便能護(hù)佑更多的人,大當(dāng)家你會作何選擇?”
“我……”紅泰張了張口,就聽程之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舍小義而謀長遠(yuǎn),我何錯之有?”
“程之硯,你拿百姓當(dāng)什么?”方紫嵐終是忍無可忍,她將梅劍插在一旁欄桿上,抬手攫住了程之硯的咽喉,“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手中的一步棋,更不是你粉飾太平堆砌政績的一塊磚?!?p> “無足輕重的人……要多少有多少……”程之硯青筋暴起,艱難道:“他們?yōu)楹尾荒芩???p> “那死的,為何不能是你?”方紫嵐眼中殺意畢現(xiàn),卻有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是紅泰。
“程之硯還不能死?!奔t泰湊到方紫嵐耳邊,小聲道:“至少,不是現(xiàn)在?!?p> 方紫嵐深吸一口氣,慢慢松開了手,“程之硯,人命并非小義,你舍棄的剎那,便注定不會長遠(yuǎn)了?!?p> 程之硯神情一滯,方紫嵐神情凌厲,“粉飾的太平,終有破碎之日。若這世道下的百姓,都不過是螻蟻,那所謂的盛世,也不過是遮蔽居高位者雙目的一片枯葉?!?p> “縱是在汨羅大府,我也是大京的相府三小姐?!狈阶蠉箶苛诵?,一字一句道:“方家的女兒,天生金貴,故而能為其師之人,亦非凡品?!?p> 她說著頓了一頓,神情凌厲,“先師乃是蘇恒蘇老大人,他老人家珠玉在前,我如何能忍受你們這等敗絮?”
“你說什么?”訓(xùn)誡嬤嬤怒不可遏,然而蘇恒之名,她便是在汨羅,也略有耳聞。只是那樣一位謙和的大儒,怎會教出這么一個慣以威勢咄咄逼人的學(xué)生?
“我說?!狈阶蠉馆p哼一聲,甚為不屑道:“教我,你、你們,都不配?!?p> 她話音還未落,訓(xùn)誡嬤嬤便已惱羞成怒,吼道:“來人,把世子夫人給我按??!”
滿堂嬤嬤聞聲而動,爭先恐后地朝方紫嵐撲了過去,她不慌不忙,左躲右閃,根本未讓她們得手。
但訓(xùn)誡嬤嬤仍在大放厥詞,“世子夫人,你不是覺得我不配嗎?今日我便要讓你看看,大府之中有多少能令你乖乖聽話的法子?!?p> 乖乖聽話?方紫嵐哂笑一聲,再次躲過了一位嬤嬤的手,使她和另一位嬤嬤撲在了一起,雙雙摔倒在地。
沒一會兒,所有的嬤嬤都相繼跌坐在地,只有方紫嵐仍站得筆直。她故作驚訝地挑了挑眉,“諸位嬤嬤這是做什么?便是我身份尊貴,你們也不必行如此大禮?!?p> 訓(xùn)誡嬤嬤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望著方紫嵐,“世子夫人你……”
“嬤嬤消消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好?!狈阶蠉共痪o不慢地理了理衣袖,微微一笑道:“我不過說了幾句話,嬤嬤便已是如此了。今日的時辰尚且長得很,嬤嬤怕是要被我氣個百八十遍不止,屆時可還能有命在?”
訓(xùn)誡嬤嬤咬牙切齒地站起了身,作勢要對方紫嵐動手,卻見她搖了搖頭,“嬤嬤,我好歹是忠正世子夫人,若是從大府出去,身上見了傷,你難辭其咎。不過……”
她刻意拖腔拉調(diào),“嬤嬤也說了,大府令人乖乖聽話的法子眾多,想來總有不見傷痕的懲治之法,不妨讓我長長見識?!?p> “世子夫人,你……瘋了嗎?”摔在地上的另一位嬤嬤臉上皆是驚懼之色,方紫嵐卻是渾不在意,“若論瘋,我怎么比得過諸位嬤嬤?”
她一一掃視過在場的嬤嬤們,寒聲道:“你們以規(guī)矩為枷鎖,妄圖將汨羅女子束縛其中,百般折磨,不是瘋是什么?明明你們自己便是受害者,卻為虎作倀,加害更多……”
“你住口!”訓(xùn)誡嬤嬤猛地沖了上去,卻被方紫嵐摔在了地上,她的動作極快,滿堂嬤嬤竟是無一人看清。
“我不是什么會乖乖聽話的人,你們的手段,對我也不管用?!狈阶蠉寡壑卸嗔笋斎说臍⒁?,“倒是我的手段,你們未必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