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燁虛掖了掖被角,又溫聲囑咐兩句叫來丫鬟重華侍候,言有政務離去;云挽歌捧著重華端來的熱茶沉默許久,窗外風吹過晃動窗欞輕聲作響,重華放下茶壺又奔去合上窗,嘴里念著:“可別再叫風吹得加重了病癥”
人一病就會閑,一閑就會胡思亂想,她坐在床上想著那個夢,可勉力也只記得最后戰(zhàn)火烽煙殘破旗幟和紅透的銀甲,她始終記不起那張臉原本的模樣,只隱隱記得最后形似景燁的模樣;在床上坐了半晌自覺無趣,徑自起身套了外衫想去園里轉(zhuǎn)轉(zhuǎn),重華拿了披風跟著忍不住念叨:“夫人,您身子還病著,醫(yī)正讓多歇息”
“無妨,府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罷了”
如今正是春日時節(jié),云挽歌在府內(nèi)轉(zhuǎn)了一道,園子里都是些青松、柏木、荊桐、間或些進貢的守宮槐和長生樹木;花類多是赤棠、臘梅、荷花、蓮花、菊花等,不過大都還未開;興許是新宅,府中還栽種了新進貢的瀚海梨同安石榴,繞過疊山轉(zhuǎn)至風波亭時她覺著有些累進去坐下,瞧著亭外湖里的蓮花,想著問重華:“可有聽世子說過我們何日去淮陽?”景燁封地在淮陽,然自他歸國直至今日仍舊滯留長安,且并非暫住行館,而是新修筑了淮陽王府似乎有在此常駐打算。
“奴未曾聽聞,夫人若想知曉不若詢問世子?”重華回了問話,乖覺在一旁候著;
“再說吧,原也是隨意問問”重華是她的陪嫁侍女,但不知為何她不大親近她,總覺得她其實還另有一面,只是未到時日便不得見。
景燁一去則是一整日,歸來時已是戌時,踏入院內(nèi)見主屋還亮著燈,去書房的腳步一頓轉(zhuǎn)向主屋,彼時挽歌披著外衫坐在榻上翻看著什么,燈盞被挪到她身旁,重華自一旁用扇子打著蚊蟲,跳躍的燭火映照在挽歌臉上眼里,他輕咳一聲“在看什么?”
挽歌自簡上抬起目光看向他:“回來了?”隨即放下書起身回他:“在看歷書,想著過幾日便是寒食節(jié)了,府中往日是怎么過的?我也好安排一番”
話落屋內(nèi)有一瞬靜默,挽歌有些奇怪,見景燁沉默在一邊坐下,又跟著喊他:“世子?”
景燁沉默著為二人倒了一杯茶,端著杯子在面前嗅了許久才說:“父親母親不在,本公歸國也不久,夫人往日怎么過的,就如何安排吧!”
挽歌攏了攏衣裳點頭說道:“往日家中都是女眷在府中玩秋千,男子便吟詩作對;待姊妹兄弟們一同做面燕、蛇盤兔,而后祭祖,待去踏青摘了野菜柳條回來插在屋檐下!禁火冷食一日即可”說著挽歌便提議:“還有五日便是寒食節(jié),不若三日后咱們先去祭拜父親母親?”
“夫人莫不是忘了,父親母親葬于皇陵,若要祭拜須請示君上,并由司禮安排”
聽見這話挽歌輕嘆:“也是,是我糊涂了”
景燁低垂著眼似笑非笑說:“這些事情明日再議也可,如今天色已晚,早些休息?!闭f著他人卻往外走。
將要出門時挽歌詢問聲傳來:“這么晚了,世子還要去書房忙事情嗎?”
景燁立在門外院中,回身看了一眼披著外衣在屋中的挽歌,又抬頭看了看高懸明月,笑著說:“新任職時總是如此,夫人先睡!”
挽歌看著他一步步走出院門,眼前卻忽然模糊起來,腦海中依稀閃現(xiàn)另一個往外走的身影。
“小姐?”重華忽然叫她,她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竟然不知何時到了房門口,而眼前一片模糊也是因為淚水花了眼。
挽歌擦了臉,回身讓重華關(guān)上門退下,她一人坐在床上,拼命回想方才的畫面;心口忽然揪了起來,一呼吸便扯得生疼。
她想不明白這是為何,明明她沒有舊疾,可是胸口的疼痛又如此強烈,強烈到她以為自己下一瞬就會因為無法呼吸而死去。
理智告訴她,她要求救,否則一個人再拖下去就很可能無聲無息死去;但不知為何始終沒有伸出手打翻燈盞。
好在就在她以為要疼死的時候,心口忽然不疼了。整個人回過神還有些恍惚,要不是因疼痛被滾亂的床鋪和頭發(fā),她險些以為那是錯覺。一個人在床上呆坐了些許,發(fā)覺手上有些刺痛,這才看見左手不知什么時候被刮了一條口子;挽歌看著傷口,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人對她說:“你不疼嗎?疼的話就叫出來”而后便是對方有些生氣的說:“受傷了要讓人知道,要說出來你知不知道?我說過多少次?我不是別人,阿賢!你這樣不聲不響,把我當外人我真的很難受?!?p> 想著想著她頭又開始疼,各種聲音輪番在她腦海閃過,挽歌搖了搖頭勉力想保持清醒,然而那些聲音和畫面卻越來越近。忽然她似乎看見自己一身銀甲,手里拿著刀瘋狂屠殺;整個海灣被鮮血染得紅透,她滿臉滿手滿身都濺滿了鮮血,眼里卻全是瘋狂的快意。
而后下一秒便是她在冬日里蹦蹦跳跳給一個乞丐遞吃的,再下一瞬就是她一刀砍下了誰的頭,緊接著又是她身著貂裘虔誠拜神又從難民營帶回一個孤女的畫面;混亂到了最后她眼前一黑,徹底失去意識。
第二日醒來,她身上蓋了被子,身旁依然是冷冷清清,她便知曉景燁昨夜宿在了書房;
“夫人可醒了?”重華端了水在門外輕扣,
“進來吧!”聽見回應接著響起推門聲,挽歌起身一邊理衣裳一邊狀似漫不經(jīng)心的詢問“昨夜可有人進來過?”
重華捏了帕子遞給挽歌,恭敬回道:“昨夜睡前奴見房內(nèi)未熄燈,敲門許久未應,擔心夫人便進了屋,結(jié)果瞧見夫人踢了被子,便給您蓋上”
重華一邊鋪床,一邊絮叨:“夫人病好沒多久,可千萬得注意些,如今還在吃藥呢!天日且涼,可不能再病了?!?p> “嗯,”應了聲挽歌由著煙畫伺候著衣。
梳妝完畢她想起景燁,問重華:“世子可是上朝了?”重華插好最后一枚發(fā)簪嘆了一氣回她:“世子昨夜宿在書房,今晨卯時許便走了”
挽歌聽了點點頭不再說話,重華卻愁眉不展端了面盆,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夫人,您嫁到府中已有半月,且不說未與世子圓房,如今又分房而息,傳出去……”
挽歌知曉她的意思,女子總是要得夫君寵愛,才能得人看重便于掌家;否則便是數(shù)不清的流言蜚語和陰陽彎酸壓著。她猶豫著,要不要示好,要不要遵從于世俗去謀奪夫君的愛,可她一時想不明白,只揮揮手讓重華退下,獨自倚靠在窗前思緒卻又飛遠。
想的仍舊是夢里那身銀甲和連綿烽火,入神時甚至抬起雙手,妄圖從手中察覺出曾經(jīng)是否習武彎弓舞劍的痕跡,但看了半晌也只是清晰的掌紋和往日不注意的點點擦傷和燙傷痕跡;
近日種種總是讓她覺得,她不屬于這個地方,她的人生不應當只是嫁到這里,但……不來這里,又該到哪里呢?況且如今二人已成婚,再糾結(jié)于該不該似乎也無意義。
就這么呆了半晌,待到重華跟著管事一路過來稟報,世子下朝回府取印信,留了話幾日后寒食節(jié),需入宮同陛下娘娘一道過。
“世子可說過何時回來?”
“世子沒留話,不過去官署上職,估摸著會晚些”管事的小心回著,挽歌聽后頷首讓其退下;
景燁如今在朝中任的是中郎,隔幾日便要上朝議事,平日便在官署辦公;
挽歌想著他淮陽世子的身份,按禮法成年后他應當承襲爵位,回封地無召不得回京;
但因著在漠北做質(zhì)子這許多年,才耽擱到如今還未襲爵。
而今入朝中任職,她越發(fā)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罔顧禮法行為陛下竟然允了,朝中老臣難道不會諫議嗎?
酉時初,景燁乘著馬車回府。天色已暮,淮陽王府的燈火早已點上,遠遠看著竟覺溫馨。
門口有小廝打頭望了望,接著飛快跑進去,待馬車停落下駕,挽歌攜侍女正緩緩而來。
“世子!”她面上是柔柔的笑意,景燁見她來也關(guān)切問道:“夫人今日身子如何?”
挽歌只笑說:“醫(yī)正給的藥正吃著,今日精神好了些”
夫妻二人談笑相攜入府,好不和諧。
百米外榕樹上附著一個黑影,看見淮陽王府合上門,一閃而過落地在樹外小巷,另一黑影也跟上。
行至隱蔽處,當前那人停下,在后那人立時上前,用壓著嗓音也抑制不住的激動詢問:“如何?是不是?”
當前那人沉默一瞬,長嘆一氣才說:“尚未確定”
“怎會?”在后那人登時激動起來,“你是同她相處最久的,如今你蹲守這些時日還不能確定?”
初曉忽然冷眼盯著他:“那人你也看見了,和她可有半分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