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折翅的天使
每個時刻里都包含著另一個時刻。
我理解這句話的時候是一個寒冷冬天的雨夜里,那場景過于戲劇化,以至于多年后我回憶起來還如墜夢境一般。
寒夜里的街道上,我和琳達佇立在雨中,路燈打在她那被雨水淋濕的頭發(fā)和慘白的臉上,宛如一朵被蹂躪了的梨花。那種殘酷的美麗縈繞著我,今生難忘。
而同時,耳畔卻奇怪地浮現(xiàn)出雪莉與我分手時,為我點播的那首“空氣輸送者”樂隊《All Out Of Love》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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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心念的唱機因為我在知源書屋的充實日子而耽擱了,我再想起來時已經(jīng)是圣誕舞會一個月以后。
那段時間比較無聊,除了工作,業(yè)余時間基本在與云嫣殷紅孟寒囡寶他們打牌麻將或舞廳當(dāng)中虛度而過。
與云嫣的海聊也遇到了瓶頸:我們好像把一生的話題都聊完了,失去了新鮮感。加上我們的個性完全相反,情感上也沒任何發(fā)展。
年終獎剛發(fā),望著滿柜子的唱片磁帶,覺著我也應(yīng)該有對“質(zhì)”的追求,就想搞臺唱機來填補空虛的精神世界。想象著自己也成了發(fā)燒友,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無底洞”中。
唱機的品牌已經(jīng)鎖定:珠江牌,功放和音箱還要需要參考。當(dāng)時找不到珠江,去他家沒人,也不知他日班夜班,單位電話更是有問無答。
我只能想到另一個人:光。
第一次去他家時對音響設(shè)備一竅不通,經(jīng)過一年多的耳濡目染,現(xiàn)在也知點皮毛,想著去拜訪他,聽下前輩的建議。
光是單位勞模,怕他下班晚,我特意在七點半出門。
不料半道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好在包里有傘,一邊打傘一邊騎車。十字路口被交警攔下,比我還年輕的交警說這樣不行,要么淋著雨騎,要么打著傘走。
年輕人很軸,在我發(fā)現(xiàn)與他爭執(zhí)是在浪費時間后,只得照做,打傘推著車,直到出了他視線范圍才上車騎行。
到宿舟河下已八點多鐘,我推自行車下橋,剛到河邊的石板路上,就看到前方路燈下兩個人影跌跌撞撞過來,似乎還伴著爭執(zhí)的聲音。
心里咯噔一下:來人正是光和琳達。
有人說“馬后炮”沒意義,可這世上許多事卻總是要回顧時才顯其真意。如果不是剛才小交警耽誤一番,我可能會錯過后面的事情,那么我也成為了不一樣的我。
眼看事出唐突,我趕忙連人帶車閃到墻角邊。
倆人似乎是談崩了,琳達拂袖而去,光拿著雨傘追在后面像要給她擋雨。琳達回身跟他說了些什么,轉(zhuǎn)身疾步離開,雨傘落到了地上。
光沒去追,在雨里站了會,像是在思考什么,直到傘快被風(fēng)吹入河里時才彎腰撿起,怏怏回屋。
我有兩個選擇:往光這邊走或往琳達這邊走。
我想著是不是能夠幫他們挽回一把,便鎖上車,堅定地往琳達離開的橋頭方向追過去。事后回想起這一幕,感覺到我的決定根本沒經(jīng)過大腦:
完全是潛意識的反應(yīng)。
我三步并一步上了臺階,看到琳達孤單的背影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走著,我跟在后面。她步履憂憂,低頭而行,長發(fā)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濕。
雨夜里,一陣輕柔的吉他聲清晰地在我的耳畔響起,就是雪莉和我分手時為我在電臺點播的那首《All Out Of Love》:
“I'm lying alone with my head on the phone(獨自躺著頭靠著電話)
Thinking of you till it hurts(想你想到心痛)
I know you hurt too but what else can we do(我明白你也受到傷害但又能如何)
Tormented and torn apart……”(除了心碎與折磨)
江南的冬雨凄冷徹骨,夜里的街道空曠無人,琳達踽踽獨行的背影更顯柔弱孤寂,讓人生憐。
我尾隨她來到了公交車站,車站除了塊站牌啥都沒有,邊上也沒地躲雨。琳達抱著雙臂蜷縮在雨里,從嘴里呼出的熱氣看得出還在抽噎著。那動作仿佛在告訴我,此時只有她自己才能給予一絲不能確定的溫暖。
我想改變一下這個對她來說似已成定局的設(shè)定。
一樣?xùn)|西遮擋住琳達頭上飄落的雨絲,那是我伸出去的雨傘。
她回身看到我,我也看清了她。
路燈打在琳達被雨水淋濕的頭發(fā)和慘白的臉上,水靈靈的大眼睛流露著讓人心痛的美麗,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濕漉漉的發(fā)絲沾在額頭,宛如一朵被蹂躪了的梨花。
雖然有些許意外,她似乎不再矜持也不想掩飾,毫無保留的眼神把深深的痛楚傳遞給了我,好像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一把尖刀刺入。
我的心隱隱作痛,怕自己控制不住——確實也沒有面對的勇氣,殘忍地移開了視線。
“It would make me believe what tomorrow could bring(那會讓我對明天充滿希望)
When today doesn't really know, doesn't really know(然而今天真的不知何去何從)
I'm all out of love, I'm so lost without you……”(我已與愛絕緣,失去你讓我感到迷失)
歌聲還在繼續(xù),我感到了相同的痛苦嗎?我無法解釋。
每個時刻里都包含著另一個時刻。
本以為這與多維空間有關(guān),而實際上它就在我們身體里,存在于我們每個人大腦的海馬體中。當(dāng)外界感應(yīng)讓神經(jīng)中樞發(fā)出信號,信息傳送到大腦的之前的同一個地方,形成“關(guān)聯(lián)記憶”。
這是多年后偶然看到的科普資料,它證實了對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物之間,大腦中的神經(jīng)元其實都有著暗中的聯(lián)系。
在寒冷雨夜的車站,小小的傘已遮擋不住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傷和疼痛。我想我該做些什么,就從口袋里拿出紙巾遞給琳達。
她默默接過,把臉轉(zhuǎn)向馬路,擦拭臉上的淚痕和發(fā)梢上的水珠。
“沒辦法挽回了嗎?只要我能幫得上的,盡管說?!?p> 我盡量把聲音變得溫和,不讓她感到突兀。
“你都看到了?”
她聲音有些沙啞還帶著鼻音:“沒結(jié)果的事,拖著更殘忍。”
我想起生活就是絞肉機這句話。
“看來我也得學(xué)雪莉——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彼难劬斩礋o神,只有路燈給予的反光。
走吧,都走吧!我心里在喊。
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少需要逃離來終結(jié)的感情?!我詛咒這個世道,再他媽的下去我都快成詩人了——雖然我不討厭詩人。
為什么?因為浪漫純情在現(xiàn)實世界屢屢受挫而得到的反省讓我靈感大爆發(fā)了?。?p> 有人為了逃避現(xiàn)實躲進愛情的軀殼里,有人為了逃避愛情而躲進另一個時空的現(xiàn)實里,其實除了自欺欺人什么都未改變……
“你們到底怎么回事?”心情有點急躁,我的說話聲也大了起來。
“你可以去問大衛(wèi),他不是你哥們嗎?”她冷冷地反駁我,看樣子在她那里是無法尋到答案了。
我想我不能再去刺激她了。
“你們也算是努力過了,緣分未到吧……也許是天意……或許明天就有轉(zhuǎn)機……一切都會過去的?!编?!我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她沒作聲。而時間也到了:公交車來了。
我把傘留給了她,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這是除了傘我唯一能給她的。
她接過雨傘,手冷如冰。而眼里有了些暖意,聲音也柔和起來:
“我會沒事的。謝謝你!”
她上了車,在關(guān)上車門前給了我一個回眸,四目相對的電光火石之時,就像黑暗里兩顆孤寂的靈魂碰撞燃起的一朵火花,把我和她的心連在了一起。
是的,那一剎間,我仰視著她,仿佛看到了一個墜落凡間的折翅的天使,被該死的公交車帶往冰冷黑暗的深處……而我,卻只能旁觀。
我沒有再見過琳達。這個短暫回眸,成為我和她之間最后的一眼。
我的腦際一片空白。
寒夜中,街道邊只剩我一人淋在雨里?;剡^神來的我,權(quán)衡著是不是還要到光家里去。我茫然抬起頭,心口砰地一下,頃刻間呆若木雞——
不遠處的人行道上,光撐著傘,兀立在雨中看著我。眼鏡鏡片在路燈下閃著寒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