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人間煙火
“在晚上,你能看到白天無法見到的各種各樣的人?!?p> 龍哥神態(tài)輕松地握著方向盤,平靜地說。
這一點對于在夜間工作的我還是有些體會的,舞廳就像一個小型社會,何況是在城市的不同角落里。
“跑生意的商人,赴飯局的官員,趕場子的小姐,孤獨的老人,哭泣的失戀者,醉酒的失意人,暴發(fā)戶,變態(tài)佬,癮君子,坐‘件兒車’(杭州俚語:白坐車的)甚至打劫的……真是人生百態(tài),我都見識過。”
龍哥一口氣說了一通,恰到好處地轉(zhuǎn)了話題:
“夜班師傅雖然很辛苦,但我還是很熱愛這個職業(yè)?!?p> 他用了“熱愛”這個詞令我略感意外,看到他的臉上露著滿足與自豪感,也就不奇怪了。
“晚上生意要更好吧?”
“生意是好但都集中在幾個點上,人不能分身,但腦子要活絡?!饼埜缯f道。
“從下班高峰開始,先去公司、機關、單位、商場門口接那些趕飯局的人,一般都到龍翔橋、東坡路、延安路飯店云集的地方;七點至八點是空檔,但也有西湖邊怡口樂、金沙港食為天兩個點,靠位兒(杭州俚語:約會)的都往那邊跑;八點后是飯店往電影院、舞廳、歌廳跑;九、十點后開啟夜宵、回家模式:電影院那一波;十一點左右再回各大娛樂場所門口‘吃孵坊’……”
車拐到北山路上沒多久,就像是要驗證龍哥的話:在流霞歌舞廳門口接上了兩位打扮妖嬈的女子,把刺鼻的脂粉氣帶進了轎廂。
一位衣襟居然是斜的,把半個香肩和一條粉白如藕的玉臂露在外面,很新潮的樣子。
真敢穿??!但我卻只感到搞笑,這讓我想起小時候連環(huán)畫“陳勝吳廣起義”里手拿大刀農(nóng)民軍的裝束。
兩位是去老城區(qū)方向,車到少年宮,我婉拒龍哥先把我送回家的好意,下車從后備箱搬下我的山地車。龍哥的車剛走,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騎車而來——獨自下班回家的春燕。
我像個打劫的把車橫在我DJ老師行進的路上。
午夜的龍翔橋大排檔熱鬧非凡。
鍋勺聲、爆炒聲、吆喝聲里夾雜著燒烤的熏煙與飄香,好似帶著味道的交響樂,我連曲目標題都有了,即是腦中出現(xiàn)的“人間煙火”四個字。才發(fā)覺這是個積極意義的詞,它讓人對生活充滿了活力與期望。
說動春燕來吃宵夜幾乎沒費口舌,我用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徒兒給師父的拜師酒。
圍繞龍翔橋農(nóng)貿(mào)市場周邊都是晚上擺出來的攤位,沒有菜單,點菜直接到展示桌上朝伙計喊菜名。我要了時令的鞭筍雪菜毛豆、醬爆螺絲、白灼河蝦、鲞扣雞這些杭幫菜。
問春燕喝什么酒時,她的舉動又超出我的預料:直接拿了瓶紅星二鍋頭回到座位。南方喝白酒之風尚未興起,除了西鳳、汾酒、洋河之類也沒得選,而二鍋頭我總覺得是以前干苦力喝的。
看著春燕把二鍋頭倒進我的塑料杯子。
“我……很少喝白酒。”我囁嚅著。
“男人不喝白酒不算會喝酒?!彼痪湓挵盐翼斄嘶厝?,也給自己倒得滿滿的。
我只好拿出我的男人氣概,舉起杯子:“那,我先干為敬,感謝師父教會我這門新手藝!”
一口喝下,燒灼感從喉嚨延伸到肚子里。覺著這二鍋頭可能會成為今天我無法掌控的那一部分。
“年底真要回去?”
“那是,本來就算是出差的。”春燕說。
“男朋友在那邊?”
“沒有。”
“什么沒有?沒在那邊還是沒男朋友?”
我嘴笨,很少貧嘴。但在春燕這里我總是會有意無意調(diào)侃她?;蛟S是她假小子的外型讓我放得輕松,沒有異性間的隔閡同時又有對異性的信任感。
“又來?!”她擺了擺手,看都沒看我:“少啰嗦!還是說說你吧,和那個女的怎樣了?”
“哪個女的啊?!”我沒想到她以進為退。
“別裝了。”她倒是一點不見外:“被什么……世俗理由所困的那個!”
菜上得很快,春燕一邊嗍著螺絲,一邊豪爽地大口喝白酒,酒量驚人。這讓我心理略微灑脫了些,就像面對的是一個知心朋友。
“到現(xiàn)在我還沒再見她?!?p> “嗯!這樣挺好,慢慢淡下去,直到冷卻。雖然比較殘忍,可對雙方都好。”
她見我沒吭聲,又說:“要么你們倆一起私奔去另一個城市,就算你們有這樣的勇氣,但很難承擔現(xiàn)實的壓力,結(jié)果可能更糟。還有就是……繼續(xù)偷偷摸摸下去,但彼此不要期望太多的要求,不然就會失去平衡,那樣……咳!”
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就打住了,好像說下去會得罪我。
哎?沒想到假小子把我和安娜的幾條路分析了個透徹,哦不,我不應該如此稱呼我敬佩的人??床怀鰜?,我?guī)煾敢彩怯虚啔v的人,而且她確實也幫我考慮過了,不然說不出這番話來。
我掏出煙遞給春燕,她不抽,我自己點了根,猛吸了幾口。春燕坐下后都沒正眼看過我,只是悶頭喝酒嗍螺絲,但其實我的心思她早已察覺了。
“行了,再想也沒用,熬吧。來,走一個?!”她拿起酒杯舉到我面前。
“何以解愁……唯有二鍋頭!不對,……唯有紅星!”
她的豪爽紓解了我的心緒,與她碰杯一口氣喝掉半杯。感覺酒也沒那么辛辣了。
一陣晚風吹來,把夜排擋上空的炒菜的嗆煙吹散開來,就如我化開的心結(jié)。
我想起前幾天和麗莎在西湖邊的交談,覺得自己實屬幸運之人。
每當過不去的關口,身邊都有人可以讓你傾述,給你安慰。我性格內(nèi)斂,喜歡安靜。但人的基因里畢竟有社會屬性,那些在你需要的時候陪在身邊的沒有血緣關系的人,理應稱之為朋友吧!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那個凌晨的夜排檔,二鍋頭非但沒有變?yōu)槲覔牡牟环€(wěn)定因素,而成了一劑清醒藥,讓我看到我的生活尚未到糟糕透頂?shù)牡夭?,重燃信心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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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看完了云嫣給我的村上春樹《跳跳跳》。
它與我以前所看的小說不同,除去題材結(jié)構表述方式等文學方面的新鮮感外,印象最深的是里面摻雜了許多音樂的片段。比如搖滾樂、爵士樂的唱片、曲目,非常具體。
這讓小說有了一種音樂的韻律,對喜歡音樂的我來說獨具親切感,簡直愛不釋手,瞎想著以后是不是也嘗試這種方式寫一本書。
云嫣曾說她喜歡爵士樂,會不會也是受此書的影響呢?這還真有點玄乎。
本來想把書留下,但看到扉頁上的杭圖藏書章,循規(guī)蹈矩的我還是跑了趟圖書館將它還了,換回一本幾乎嶄新的湖畔賓館工作證。
證件的扉頁上,一年前的云嫣燦爛無暇地朝我微笑著……那是實習期快滿的某天下班我陪她去照相館拍的。
我把工作證鎖進了寫字臺的抽屜,就像鎖進記憶的行李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