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表格”收拾起她的電腦來，兩口茶的功夫，便走了。甜愛卻感著些好像是一種散了席的失落，她對于“獨行人”常有一種“物以類聚”的偏向，她喜歡看見別人獨自看書，獨自工作，獨自吃飯，以為那“獨”字里有一種可敬的立身于天地間的勇氣。倘若恰坐在這些人旁邊，那便是一種并非朋友的朋友。這位“朋友”一走開，便有三個人好像餓狼嗅見肥肉似的，往那圓桌沖上來。甜愛喝了口咖啡，把圓桌又往“黑衣”的方向稍移動一些，只聽“黑衣”說道：“她在杭州有一套房子，月薪八千，按理說，小日子過的不錯了，人家不滿足！”“黑衣”仿佛很氣憤似的，話聲特別大，甜愛把音量又調(diào)大了一格。
???她又讀著：發(fā)表自己的不正確的意見，要比轉(zhuǎn)述別人的一個真理更有意義；在第一種情況下，你才是一個人；而在第二種情況下，你不過是只鸚鵡！她又思想起來，甚至臉上有些發(fā)燙：怎么，原來自己一直是個鸚鵡。她愛一切不平凡的話語，很以“朝聞道，夕死可也”為然，她愛看那種詩體式的真理、見識，古書上這種詞約義豐的文章很多，因此老把古書翻出來念念，抄抄。然而因為少有自己的意見，她確是個鸚鵡，老對著丈夫嘰嘰喳喳個不住，當著同人會面的時節(jié)，但凡超過兩個人，她便又是個沒嘴的葫蘆，幾乎不言一語，只微笑著，聽人家說，在適當?shù)臅r節(jié)，點點頭，嗯啊地回應(yīng)幾句，幾乎是個啞巴，好在寫作不要用到嘴。
???坐在她旁邊的男子三十大幾的樣子，翹著二郎腿，閃亮的尖頭黑皮鞋直闖入她的眼簾，只聽“皮鞋”向?qū)γ娴呐苏f道：“你們女生總有幾個閨蜜，別藏著掖著，給我們介紹介紹呀！”女人穿著毛絨的皮草，黑絲襪，皮短褲，頭上戴著墨鏡，披肩的頭發(fā)半遮著臉。這樣裝扮，甜愛這一輩子大約也不會裝扮上，她穿衣服幾乎還是個學生的樣子，雖然也愛看模特展覽時髦的衣裳?！捌げ荨睕]有說話，又聽“皮草”旁邊的平頭男人烏拉烏拉說了一堆，完全聽不清，感著些無聊，又繼續(xù)看書：她有一個壞脾氣，不顧一切地把家里的各種秘密告訴一切人，并且不斷地逢人訴說我的壞處。讀到這一句，她仿佛看見了舅媽的影子，引起些共鳴。甜愛的舅媽也有這么個壞脾氣：凡同舅舅吵架、打架后，必要把這件事，添上油加些醋，逢人便告訴一番，每每把舅舅的錯處夸大，自己的幾乎隱去，至于她也罵舅舅，也打舅舅幾乎只字不提，或者蜻蜓點水似的掠過去，這么她便得著好些同情，然而因為老這么省略吵因、打因的思考，且又狠抓著舊事不放，舅舅又是個性情粗獷的急性子，因此吵架、打架、冷戰(zhàn)便幾乎是家常飯。幸而舅家于經(jīng)濟建設(shè)并沒落下，對外人永遠和氣良善，肯借錢肯幫人，她覺得舅家值得過更好的日子。倘若把一個個家庭比作一艘艘船，她愿舅家的船老那么平穩(wěn)地駛向前方。
???忽地，“皮鞋”笑起來，只聽他說道：‘’你又不肯勤奮，又沒才干，只有找個好老公咯?！薄捌げ荨毙α似饋?，然而說話永遠聽不清，不一會兒，又聽見“平頭”說著什么“基金”，“五萬”的話?！叭藗兙墼谝惶幩坪蹩傇谡勫X?！边@么想著，把耳機的音量又調(diào)大一些。喝了一口咖啡，因為方才的思想，她把那讀過，然而沒形成意思的句子重又默念著：并非只有圣人才能塑瓦罐，你們要相信我的話！為什么，為什么錯失機會！我知道有兩三本書可翻譯，我嚴守秘密，不讓人知道。單是翻譯出版這幾本書的主意每本就值一百盧布。
???“書里也在談錢?！备兄@不意的巧合，她又記起了高中同學錄上理想那一欄，寫著：作一個富婆?，F(xiàn)在她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有了作“富婆”的念頭，來上海找工作，完全是做給家人看，攏共作過四樣工作，每成一樣，她總先撥電話給父親“報喜”，至于掙了多少，并不在意，其中一樣寫留學文書的工作，一個月發(fā)一千塊，她尚依依不舍，不想走，直到人家裁員。上大學的時節(jié)，高數(shù)考全班第一、英語通過了六級，她必定第一時間告知父親。所以高數(shù)考第一，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從小父親只重視她的數(shù)學成績，并且每回考試，只要數(shù)學分數(shù)不低，便能萬事大吉。父親所以重視數(shù)學，在她的觀察，是父親頗以自己數(shù)學好為驕傲，所以對她的數(shù)學也有這樣期待。從一年級起，父親吃過晚飯，必叫拿出數(shù)學書來另做題目，做不出來，父親氣，她自己也急，然而不敢則聲，只在心里怕，這么時間一長，她便對數(shù)學幾乎產(chǎn)生了陰影：既想靠它榮耀，又畏懼它的難。到了大學，她的學業(yè)擔子輕多了，因此能把好些時間用在研究高數(shù)上，雖然并沒能想到高數(shù)考第一的其它用處。
???孔子說“三十而立”，甜愛以為，自己似乎也應(yīng)當“立”一回，才不算愧對了孔子的見識。她以為既然“接觸”了曹雪芹，老舍，魯迅，雨果們，看見他們的文章那樣高興，好像一個小孩看見金釵珠釧的新娘，怎沒有作一回新娘的想望。“決不能裝瞎子過日子！”她把嘴唇緊閉著，眼神好像刀劍似的閃出些銳利的光來。忽地一抬頭，丈夫已經(jīng)在跟前，說道：“咱們先上魯迅公園逛逛，再去吃飯罷?！闭煞虻脑捳Z里滿是歡快的聲調(diào)，看來工作談的不錯。聽見魯迅，她仿佛去拜訪多年沒見的老友似的欣喜，收起書，便挽著丈夫的胳膊，往魯迅公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