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并未打斷李彩鳳的回憶,而是靜靜的等待著。
李彩鳳莞爾一笑:“怎么今天說起衣服的事了?!?p> 朱翊鈞也沒想到,自己母后的這件吉服穿了這么久了。
心里發(fā)酸的朱翊鈞沉默片刻便抬起頭:“母后是該添置幾件新衣服了?!?p> 李彩鳳哪能聽不出朱翊心疼自己,臉上滿是欣慰。
皇帝終于長大了。
她拉過朱翊鈞的手,柔聲說道:“皇上,你心疼為娘,娘已經(jīng)很高興了,新衣服就不必了。如今國家待興,用錢的地方太多了。
眼下太倉還不富裕,百姓窮苦,咱們哪能將錢浪費在這些地方。
這件吉服不是很好看么。方才皇上還夸贊咱呢?!?p> 朱翊鈞心里總也過不去這個坎,道理確實這么個道理。
可咱們畢竟是皇家啊,怎么連件新衣服都不能做了。
既然李彩鳳這么說了,他也不能折了李彩鳳的心情,還是幽怨的說道:“母后,您好不好看,跟衣服沒有多大關(guān)系,即使您穿了粗衣布衫也好看?!?p> “呵呵?!?p> 李彩鳳抿嘴大笑,兩雙眼睛宛如天邊的月牙,茭白明亮。
“皇上長大啦!”
李彩鳳伸出手,想親昵的揉揉朱翊鈞的頭,旋即又放下了。
“馮保今天多炒兩個菜。”
“奴才遵旨。”
朱翊鈞主動與李彩鳳說了衣服的問題。
李彩鳳同樣心疼。
偌大的大明,就連皇上想換新衣都成了問題。真是頗為諷刺。
不過她還是認同張居正的觀點。又與朱翊鈞說了不少張居正的好話。
吃飯的時候又說了一籮筐的大道理。
無非就是些愛民如子的話。
朱翊鈞耐心傾聽,僅此而已。
李彩鳳的飯量并不大,今個吃還算比平時多了。也的得虧朱翊鈞的那兩句好話。平添了不少胃口。
放下筷子的李彩鳳,一邊說話,一邊看著朱翊鈞。
現(xiàn)在的朱翊鈞也才十四歲,半大不大。
在她的眼里,朱翊鈞永遠都是孩子。
不過,朱翊鈞還在長身體,吃的難免多了一些。
今日更是比往常多吃了不少。
感覺八成飽的朱翊鈞終于放下筷子,漱口結(jié)束了午飯。
“母后,朕有幾個問題想不明白?!贝龓酌鹿俪妨俗雷雍笾祚粹x說道。
李彩鳳呷了口茶,她詫異的看著朱翊鈞。
按常理,朱翊鈞有不懂的事都會寫好條子,放在口袋里。待張先生上課結(jié)束后,他才會去問詢。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問自己這位母親。
在李彩鳳的眼里,張先生學(xué)識淵博,學(xué)富五車,仿佛沒有什么難事是他不知道的。
所以,朱翊鈞也養(yǎng)成了習(xí)慣,凡是都會問自己的老師,而不是自己的母親。
更何況,自己有諸多的問題想不明白,也會找張先生請教呢。
無論在自己的眼里,還是皇上的眼里,能請教的,并能得到答案的只有張居正一人爾。
李彩鳳既然明白,她就知道今天朱翊鈞向來并非要請教什么,而是要討教什么。
雖有一字只差,意義卻天壤之別。
雖然不清楚朱翊鈞想的是什么。
至少李彩鳳心里是高興的。
做為大明的皇帝,萬萬人之上帝王,擁有自己獨立的思想,是至關(guān)重要的。
否則一個任人擺布,聽言是雨的皇帝,又如何能擔(dān)起天大的重任。
她想到了隆慶皇帝。
朱翊鈞的父親。
自己陪伴了十幾年的夫君。
自己的夫君雖然貴為皇帝,其實內(nèi)心是懦弱的。
記得那會皇上聽信了妖道王久思的讒言,整天魂不守舍的盼著妖道的丹藥,還讓司禮監(jiān)孟沖網(wǎng)羅童男童女。
皇上的病那會已經(jīng)很嚴重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宮外染上的,還是哪個童男童女有病,總之皇上病來的突然。
太醫(yī)一再叮囑,要皇上安心靜養(yǎng),可誰都勸不住。
那天朱翊鈞出去玩的時候碰到了一個男孩,如朱翊鈞一般大,當朱翊鈞問起的時候才知道,那孩子并不是太監(jiān)。
要知道宮里除了皇上,皇上的兒子不是太監(jiān)以外,不準許其他男人的存在,那這個小男孩的身份呼之欲出。
馮保得知消息,告知自己。
自己也是憤怒勃然,硬是拉著姐姐陳皇后,一同去找皇上質(zhì)問。
皇上倒好,一開始還在裝糊涂,一問三不知。
本來皇上都說了自己累了,可事還沒明白自己二人怎么能離開。
隆慶皇帝本來就已經(jīng)不高興了,完全可以下逐客令。
但是他沒有。因為隆慶皇帝缺乏這樣的魄力。
當自己質(zhì)問皇上,說皇上的病是簾子胡同傳來的還是童男童女傳來的瞬間,隆慶皇帝再也節(jié)制不住憤怒。
怒火攻心暈倒了。
哪成想,這一倒就是永久的離去。
想到這,李彩鳳深情黯然。
好在這么些年,也算是過來了。
本來自己還想,孤兒寡母的,還不得叫人欺負,好在菩薩保佑,我兒終于長大了。
李彩鳳欣慰的問道:“皇上有什么不明白的?”
朱翊鈞正色道:“母后,兒臣想知道,我大明疆域幅員幾萬里?我大明人口幾何?每年稅收又是多少?都從什么地方收稅,又花在什么地方?稅收收入是否恒定,如果不是,那么是增是減,增,能增多少,減又是怎么減的?
增,如何能增?國家天天喊著缺錢,那大明的錢又都去了哪里?為什么朕想換一件衣服都這么難,為什么母后一件衣服穿了整四年。
咱大明,官員幾萬,上至閣老,下至平民,人人喊著忠君報國,朕想問問他們所謂的忠,忠在哪里?所謂的孝,又孝在哪里。
朕作為大明的皇帝,一國之君,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母后,您能教我么?”
朱翊鈞攥緊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說道激昂處,差點拍了桌子,不過好在他忍住了。
可聲音是愈說愈大,無法控制的怒吼。
李彩鳳開始還認真的聽著,越聽越不對勁。
粉紅的俏臉,由紅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紅,兩道劍眉豎起,氣息愈加凝重。
她還是沒打斷朱翊鈞的話,而是等他說完。
朱翊鈞站起身子來到窗邊。
刺骨的寒風(fēng)迎面襲來,他沒有躲閃。
深吸了口氣,復(fù)又沉沉吐出。
他抬頭遙望天際,天淡藍,總感覺天空中漂浮一層陰霾,讓人看不真切,看不透。
想要發(fā)火的李彩鳳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朱翊鈞的身后。
從身后環(huán)抱住這瘦小單薄的身體,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朱翊鈞幼小的心靈。
她從來沒跟兒子如此這般的談話,并不清楚兒子心里的想法。
本以為朱翊鈞還是個孩子。偶爾的厭學(xué),偶爾的撒嬌,偶爾的哭泣,都屬于孩童正常行為。
沒想到,這孩子心中藏了這么多的想法。
她深深地自責(zé)。
李彩鳳以為朱翊鈞還是拿衣服的事說事,沒想到,朱翊鈞因為一件衣服聯(lián)想到這么多。
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欣慰,亦或者憤怒。
都沒有。
此時自己是個母親,而朱翊鈞是個委屈的孩子。
自己能給的就是抱抱他,讓他不覺得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