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意難平

　　我們歇會吧。何岸說。一早夏汀蘭就把何岸喊了出來，他們沿著山林一直走到河邊。夏汀蘭指著岸邊一棵歪脖子樹笑盈盈的對何岸說我小時候在上面捅過馬蜂窩。這么長的馬蜂，你見過嗎？她伸出小拇指給何岸比劃。何岸心說這林子里哪里有那么大的馬蜂。夏汀蘭看他將信將疑，就跳起來說你看我頭上的包還在。說著她就將頭伸到何岸身前。一股清幽的香味猶如林中的野花讓何岸心神蕩漾。至于那包，就算當(dāng)初有，現(xiàn)在也早被時光磨平了。一路上夏汀蘭邊走邊尋找她曾經(jīng)留下的痕跡——這痕跡也是五花八門，有她埋下的種子，有她刻下的小臉，甚至還有她拉過的屎。何岸只當(dāng)她是小女孩心性，但他實在有些累了，才說要歇會。

　　不！夏汀蘭搖頭。她拉著何岸繼續(xù)往前走。河水倒映他們的身影，有風(fēng)吹來，水波蕩漾，他們的身影也跟著晃動，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如遠處山邊的云。夏汀蘭在一株柳樹前停下腳步。柳樹下雜亂的放置著一堆石塊。夏汀蘭蹲下在雜石頭堆里翻弄，似乎在找東西。何岸俯下身說找什么呢？夏汀蘭仰頭笑著說秘密！何岸見她的頭簾有一部分黏在了額頭上，就伸出手幫她梳理了一下。當(dāng)他的手指觸碰到夏汀蘭額頭的那一刻，夏汀蘭的臉上突的浮現(xiàn)一絲紅暈。夏汀蘭滿臉?gòu)尚叩娘L(fēng)情讓何岸心神恍惚。何大哥，你能不能——她揚著小臉，眼神中充滿期盼。何岸說咋了？夏汀蘭最終還是嘆了口氣緩緩說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何岸說當(dāng)然可以。不過這不是你的秘密嗎？夏汀蘭垂下頭，脖頸處白皙的皮膚光滑而富有彈性。她低著頭輕聲說我對你沒有秘密。

　　何岸心里如同鉆進了一群螞蟻，被螞蟻反復(fù)撕咬過的心疼痛的不能自已。他忍著蹲下身與夏汀蘭一起清理那些石塊。待石塊清理完后夏汀蘭又起身從周圍找了一個木頭棍子去挖土。何岸看她挖的費勁就想奪過木棍幫她挖?？上耐√m堅持自己挖。挖了一會兒她開始用手刨。何岸見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股興奮的神色，像是挖到了什么，也不禁心生好奇。夏汀蘭拿著一塊石頭樣的東西急沖沖的跑到河邊，在河水中洗了洗，然后又跑過來，把它遞給了何岸。果然是塊石頭，還是彩色的。他把石頭捧在手里，放在陽光下，地面的草叢里泛起淡淡的彩虹，七彩斑斕。他又拿著石頭往河邊走去，這彩虹就跟隨著他移到了水面上，但水波很快就把這彩色的景象揉碎。夏汀蘭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光彩，而是翹起嘴說這石頭是河里的，我們稱為月亮石，小時候河里很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怎么見了。這還是我七八歲時埋下的，沒想到它竟然還在。她有些傷感，像是追憶，像是感嘆。

　　何岸看夏汀蘭甚為在意這塊石頭，就遞還給了她。夏汀蘭搖了搖頭，說送給你了。何岸一愣說這可是個寶貝！夏汀蘭蹙眉，幽幽嘆了口氣說什么寶貝，不過是快破石頭。說完她又繼續(xù)往前走。何岸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有些莫名的心疼。他喊了句汀蘭！夏汀蘭扭頭說咋了？何岸看著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夏汀蘭很是失望的向前跑去。何岸追了上去。兩人跑進了一個林子里。林子中有些樹木的葉子仍是綠的，有些已經(jīng)泛紅，似乎在留戀夏季與渴望秋季之間搖擺不定。他忽然聽到一陣抽泣。夏汀蘭還是沒有忍住哭出聲來。淚水散在風(fēng)中，散在林子里，落到草叢里，落入泥土里，再匯入河流，但無論如何都無法變成下一滴眼淚。這或許就是眼淚區(qū)別于水的緣故。每一滴眼淚都是一片大海，它從不輪回，雖然它最渴望輪回。

　　夏汀蘭伏在一棵樹上，哭成一只小鹿。何岸默默的站在她身后。她的每一聲抽泣都如一根刺進他胸膛的針。他伸出手從背后緩緩的抱住夏汀蘭。當(dāng)夏汀蘭的傷心從手掌中真正傳過來的時候，他才感受到萬念俱灰的寒意。他把她摟的更緊了，這樣她就不會再哆嗦不會再害怕了。夏汀蘭猛地掙扎著轉(zhuǎn)過身，梨花帶雨的盯著何岸。她的眼神比針還鋒利，瞬間將何岸的身體穿透。她將嘴唇往何岸的嘴唇貼去，猶如當(dāng)日雪中何岸俯身去親吻她。何岸熱烈地迎合，兩人慢慢倒在了林子的落葉之中……

　　天地寂靜，山林蕭蕭。月上柳梢，秋意闌珊。

　　何岸把夏汀蘭送回家后，就漫步來到老夏的二弟家。安倩茹還在哪兒。這里他能說上些話的，除了夏汀蘭就是安倩茹了。他走到路的盡頭，就看見一個人正推著另一個人賞月。推人的是個短發(fā)的年輕女人，月光把她的臉映照的甚為安詳。輪椅上坐坐一個憨厚的年輕人。年輕人指了指月亮，伸手比劃著。那女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含笑說“多情只有中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她說完這句詩，輪椅上的年輕人神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甚是驚恐。短發(fā)女人似乎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詩句不甚應(yīng)景，忙又輕聲說“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輪椅上的青年這才再次露出憨厚的笑容。

　　何岸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也收回了已經(jīng)邁出的左腳。他想起那晚的中秋節(jié)。他們六個第一次來到這里，一起吃月餅，一起賞月，說好要一起返城。但現(xiàn)在這一切都只能回味了?；匚缎腋Ｍ潜瘋?。如果這悲傷能以重量計，何岸早就被壓垮了。安倩茹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往路口瞄了瞄。那身影她太熟悉了，甚至那走路聲她都能聽的出。安倩茹輕聲說外面冷，我推你進去吧。啞巴傻笑。安倩茹把啞巴推進屋后自己又走出院子，走到何岸剛才站立的地方?？諝庵羞€殘留著何岸的氣息。她閉上眼，貪婪的吸吮這股味道。月光下安倩茹忽然淚如雨下。她知道所有的這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盡管這一切從來都沒有開始過。但今晚的月亮已足夠讓以后歲月的思念和傷感都有了歸宿和注腳。

　　其實她早就知道。那晚中秋賞月，她未曾看月，他未曾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