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哥,怎么了?我開著車,望見老何臉上堆滿的層云。
那晚我把老何送回家中時夜幕已如密雨。我大抵有江州司馬的錯覺,用他人的故事澆自己心中的塊壘,最終不過是一杯酒水,看似熱乎,其實冷心。人不能把記憶當(dāng)成枕頭,更不能活在記憶中。昨日下過多少雨,以前經(jīng)歷有過多少風(fēng)霜,曾經(jīng)愛過什么人或者又被什么人愛過,都像是路邊的小石頭,一旦跨過,皆是過往,應(yīng)迅速遺忘。喝一杯醉生夢死,再給自己一個微笑,便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最多是生命中多一個牽掛,在日落時多一聲嘆息,在夢里多一絲期待,在清晨多一份念想。對于老何不過是多了一個可以消磨時光的地方,但對于一個即將退休的老人而言,最不值錢的就是時間了。
老何滿臉?biāo)岢?。北京的天已?jīng)有些陰冷,路兩側(cè)的樹木有的已經(jīng)光禿禿了,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知?dú)q月已深,知時光不多。前幾天我去見安倩茹了。老何像是對著窗外的空氣說話,也像是自言自語,唯獨(dú)我這個聽眾顯得多余。我腦子卻轟的炸出了一道裂縫,這裂縫又把我吸入了時光的隧道里,恍惚間北京的街道竟然扭曲起來,一起扭曲的還有老何的臉。
山林樹陰幽幽,紅葉翻飛,游人三三兩兩走走停停。路口豎起道路拆改的牌子,何岸看了就心疼。距離他上次來才不過月余,卻恍如隔世。他的車還沒有停穩(wěn),就看見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在路邊等著了。那婦人還是一頭短發(fā),神態(tài)甚是安詳。何岸停好車,走下來,說怎么就你一個人?那婦人說他在那邊等著呢。咱們過去吧。他跟在那婦人身后眉頭緊鎖。穿過林間小道,兩人來到一處空地??盏厣线€有幾棵蘋果樹,依稀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何岸也仿佛看見一個少女正站在梯子上伸手摘蘋果。那少女明媚皓齒,見他過來就是一笑。他正出神卻聽見一陣嘿嘿的笑聲。他忙收過心神沖輪椅上那張憨厚的臉也笑了笑,說啞巴!
啞巴每次見何岸都很興奮。那婦人把他推到何岸身前,他立刻伸出手握住了何岸。何岸說倩茹,你告訴啞巴,今晚我在你們的農(nóng)家小院吃飯。安倩茹笑著沖啞巴比劃了一番,啞巴一看情緒更是高漲。他拿出手機(jī)發(fā)了個信息。不一會兒,一個年輕人就從外面跑了過來。年輕人沖安倩茹說安總我和夏總先回去準(zhǔn)備。待安倩茹點頭,他才推著啞巴往外走。
倩茹,真羨慕你?。『伟墩f。安倩茹的笑容中含帶著一絲復(fù)雜的神色。她說還是說說李康的事兒吧。李康就安安靜靜的躺在他們身后。那個土丘要不是有那么一塊石碑早就被填平了。何岸蹲下?lián)嶂孟衤犚娎羁嫡f來了何岸。安倩茹也蹲下說我和啞巴商量了,準(zhǔn)備把他遷到附近的陵園里去。你覺得怎么樣?何岸說也只能如此了。他緩緩站起身說宇軒知道嗎?安倩茹點頭說我和他說了,但他——她嘆了口氣,又說宇軒也不容易,這事兒,都是命。
何岸看著眼前的游人出神,聽安倩茹說歐陽還是沒有消息?何岸說她既然想躲著我們,又怎么會讓我們找到?總之是我對不起她。安倩茹說你別這么說,這也不能怪你。何岸臉色凄然。安倩茹說老夏都說了那個表本來就是給她準(zhǔn)備的。只是她——安倩茹搖頭,仰望天空。白云掠過,如同昨日。她收回眼神,望著石碑,告別。何岸轉(zhuǎn)過身,往外走,剛走幾步,就忍不住跑回來,抱住石碑,嚎啕大哭。安倩茹的眼淚也滴入草叢里,與何岸的淚水匯在一起,祭奠他們共同的青春。
待安倩茹和何岸的身影消失在林中,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緩緩走了出來。他躲在林子里,看著安倩茹,看著何岸,想聽清楚他們說的每一句話,但他的耳朵有些不中用了。他伏在李康的墓碑前,上面還殘留著何岸的溫度,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情緒,嗷嗷大哭,猶如受傷的野獸。許久他才顫顫巍巍的從身后的背包中掏出一個飯盒來。他打開飯盒,里面依然還是五個雞腿,還透著熱氣。那人滿目含淚,苦笑著說來兄弟,還是老規(guī)矩,我兩個你三個。說罷他拿起雞腿,大口大口的撕咬。
有風(fēng)從樹梢而來,帶來片片落葉,猶如無數(shù)個少女正在山間翩翩起舞。
啞巴跟何岸連碰了三杯,在碰第四杯的時候,被安倩茹攔住了。安倩茹瞪了啞巴一眼,啞巴嘿嘿笑了,像是犯錯的小學(xué)生。何岸說倩茹啊啞巴對你可真是言聽計從。啞巴耳根子都紅了,他拿出手機(jī),給何岸發(fā)了個微信。何岸看了,頓時愣住了。啞巴說她與你們是一類人。她能嫁給我,是我的幸運(yùn)。他沒有想到啞巴能想到這一層,但很快他就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畢竟眼前的這個男人雖然不能說話,但能有今天這份家業(yè),自有過人之處。
你不去看汀蘭了?安倩茹說。何岸說這次不去了。安倩茹說她先生好像——。何岸說我知道。他臉上抽搐,又說都病那么多年了。安倩茹說是啊,然后她嘆了口氣,又說別看汀蘭臉上總是笑呵呵的,其實心里苦著呢?,F(xiàn)在她先生雖然病著,但畢竟還有個人在,要是哪一天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那才難!何岸神色扭曲。他又想起那年春天汀蘭難產(chǎn)大出血,不僅孩子沒有保住,而且再也不能懷孩子的事。安倩茹看他痛不欲生的樣子,說難道現(xiàn)在你還不準(zhǔn)備出來見她?何岸身軀一震,眼淚落在酒中。
老何凝視著窗外。我漫無目的的開著車。在冬季來臨之前的北京城,向著不知道哪里的未來,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