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鐸和沈竹，是胤禛手下兩個重要的謀士，均是心思縝密，智計百出之人。兩人跟著蘇培盛來見胤禛，路上聽蘇培盛把事情略略一說，不由相互對視一眼，暗暗稱奇殳格格好大的膽子！這《郁醉樓雜報》若出不成還則罷了，若真能出刊，就決不會只是一份單純的故事匯編。一兩年之內(nèi)，必成禛貝勒府之重要喉舌。這計策真是一個女子所出？兩人也都聽聞過殳紈在府中的尷尬地位，那么她如此謀劃，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呢？
見到胤禛，果然與他們想的一樣，胤禛也是看到了這雜報背后潛藏的政治機(jī)緣，故而找來他們商議。三個人在胤禛的外書房里一直商量到深夜，才各自回去休息。到了第二天，胤禛下朝回來，又和戴、沈二人聚在外書房中繼續(xù)探討，如此過了五天，最終確定了雜報的各項規(guī)格：
一、雜報的尺寸劃定為單頁八開，兩面印刷。
二、設(shè)立了“古城縱橫”——記述北京各處名勝古跡；“居京瑣記”——介紹北京的風(fēng)俗習(xí)慣；“諧趣園”——講述各類傳記奇聞等幾個專欄。其中耐人尋味的是“經(jīng)緯拾穗”和“一夕談”兩個專欄：經(jīng)緯喻條理秩序；一夕，取意于“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
三、特別開辟了“美苑”一欄，專以介紹郁醉樓的美味佳肴。
最后，由于“報”這個字太過敏感，戴鐸遂建議改“報”為“談”，正式命名為《郁醉樓雜談》。
事情敲定后，胤禛變得異常忙碌起來，常常下朝后就扎在印書局里，有時整夜都不回府。戴鐸和沈竹帶著府里的幾名清客更是吃住在書局，撰寫、修訂、?？?、審核、設(shè)計、排版、印刷。在試驗(yàn)了幾十次后，第一份《郁醉樓雜談》終于帶著新鮮的油墨香氣，擺在了胤禛的面前。
巨大的喜悅感如同波浪般沖擊著內(nèi)心，澎湃起激昂的情緒，胤禛一向波瀾不驚的面孔上，也泛起了紅光。但他仍死死掐住掌心的佛珠，壓抑著因激動而變得有些起伏的呼吸，遲遲沒有發(fā)下印刷的命令。戴鐸和沈竹躬立在一旁，內(nèi)心同樣的喜憂參半。這件事情做到現(xiàn)在，每一步都仿佛摸著石頭過河?，F(xiàn)在，他們急需要一份肯定，尤其是來自創(chuàng)意之人的肯定。
屋子里靜得落針可聞，使得胤禛撥動佛珠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半晌，他卷起雜報，掖進(jìn)袖子里，沉聲道：“爺先回府，你們就在這里等消息。沒爺?shù)姆愿?，一個人都不準(zhǔn)離開！”
“喳——”
風(fēng)馳電掣地趕回府，已是過了半夜。囑咐下人不必去打擾嫡福晉，胤禛帶著小連子，直奔真水無香園。園中眾人早已睡下，小連子生怕胤禛等不及，翻墻進(jìn)去開了園門，又一迭聲叫醒了伺候的人。殳紈也被吵了起來，不耐煩地打開臥室門，走到堂屋一看，正趕上胤禛挑簾進(jìn)來，后面還跟著可兒和小連子。
乍一見到殳紈，胤禛與小連子俱是一愣。光禿禿的肩膀上兩根細(xì)細(xì)的帶子吊著一條只及大腿的真絲裙子，下面沒穿長褲，只光腳穿著一雙交叉帶的拖鞋。一頭長發(fā)散在身后，面上帶著猶未睡醒的淡粉色霞暈。小連子率先反應(yīng)過來，兩步搶出了房門?？蓛荷砸华q豫，恰被殳紈喊?。骸翱蓛?，把燈都點(diǎn)上，留燭先熄了?！?p> “是?！?p> 胤禛回過神來，低叱了一句：“你這穿的什么衣服？”本是責(zé)備的話，不知怎的，出口氣勢卻弱了幾分，更像是一句問句。所以殳紈也就沒當(dāng)回事地隨口答道：“睡裙。爺怎么這會兒過來了？有事兒？”
一句話提醒了胤禛，從袖子里掏出那份《郁醉樓雜談》遞給殳紈道：“你先看看這個。”
“哦。”殳紈接過來走到書案前，就著三叉燭臺打開一看，眼睛竟不由一亮。雖然已經(jīng)猜到胤禛拿來的必是自己建議印制的雜報，但報紙的精美與專業(yè)卻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報紙是豎版的，四周繪著纏枝蓮的邊框，右上角寫著《郁醉樓雜談》五個大字。頭條是一篇創(chuàng)刊序文——《郁醉樓序》。版心里分成了大小不等的幾個專欄，每個專欄的小標(biāo)題都很醒目，專欄間用粗直線加以分割。整體的外觀，頗像清末的第一份官方報紙——《北洋官報》。
看著手中的報紙，殳紈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敬佩之情。她只是給出了一個模糊的框架，在現(xiàn)在這種沒有精銅版，沒有鉛活字的時代，這些古人卻以此制作出了她在后世所熟識的報紙。忍不住輕聲一嘆，倒想起了在后世看到的一句話，清朝二百多年歷史，那點(diǎn)兒人才全出在九龍奪嫡里了。
一欄一欄看下去，“古城縱橫”記述得是長安寺的歷史；“居京瑣記”介紹得是端陽節(jié)掛鐘馗；“諧趣園”講得是端午節(jié)的傳說；“經(jīng)緯拾穗”講得是北京城夜禁的律法條例；“一夕談”引用得是刑部尚書王士禛言“公子公孫做官，一切倍要謹(jǐn)慎檢點(diǎn)。做官自己腳手須正，持門第不得”。此外，還有“六藝”，分別就“禮、樂、射、御、書、術(shù)”展開講解；“弈壇春秋”引用名家棋譜；“美苑”推出的是郁醉樓的美食“珍珠團(tuán)”。
隨手拿了支鉛槧，殳紈抬頭喚道：“爺，您過來看?！币娯范G走過來，她便用筆點(diǎn)著報頭下面的空白處，繼續(xù)道，“這里可以加天象，欽天監(jiān)的靈臺郎應(yīng)該可以預(yù)測到第二天的天氣變化。是陰是晴，有雨有雪，都可以注明。還有，郁醉樓的地址要加在右下邊框外。字號不用太大，清楚就好。
另外，文章都太文言了，除了讀書人，一般人閱讀起來總有些吃力。不如使用半白話文，通俗易懂，好像白樂天的詩，老嫗?zāi)芙狻７娇蛇_(dá)到啟民智，修民德，利民生的目的。再有，像‘古城縱橫’、‘居京瑣記’、‘諧趣園’這些專欄，可以號召在京的讀書人投稿。一旦入選，付之以稿費(fèi)?！?p> 胤禛聞言，眉梢一挑，好一個招攬人才的方法。自大清入關(guān)以來，滿漢有隙，很多漢人抱以首陽之志，不肯為朝廷所用。這個法子，潛移默化，潤物無聲，以天下讀書人之筆，控制朝野輿論的走向，自己在暗處只需加以引導(dǎo)和制衡，進(jìn)則可攻，退則可守，豈不妙哉！
殳紈自然不知胤禛的真實(shí)想法，她只是想到了當(dāng)初讀到過的袁士凱的一段話“中國腹省風(fēng)氣未開，士民囿于一隅，每至寡聞鮮見，一遇洋人，非存畏避之心，即起仇視之意。畏則甘受欺侮，仇則激生釁端。且于敵情國勢，物產(chǎn)民風(fēng)，窺察無從，隔膜必甚。亟須啟其智慧，廣其見聞，始可期彼此相安，兼可益民商生計?！?p> 作為一名擁有上下五千年輝煌燦爛文化的中國人，殳紈總是很自豪的。詩詞曲賦，四大發(fā)明，萬里長城，兵馬俑……太多無可爭議的世界奇跡，彰顯著炎黃子孫的過人智慧。但無可避免的，中國近代史上的累累傷痕，也是每一名愛國人心底的痛。回來到這個時代，殳紈自知沒有能力，沒有本事，做不成什么改天換地的大事。但她還是希望能夠盡上一份心意，擔(dān)上一份責(zé)任。哪怕只是絲末微毫的作用，總比沒有強(qiáng)。
“為了增加報紙的銷量，還可以找寫手來寫連載故事，以便刺激發(fā)行。初始階段，報紙可以每兩日一發(fā)，銷路打開后，就改每日一發(fā)。將來，還可以加版，關(guān)注社會新聞……”說得太快太投入，殳紈不自覺地用上了后世的詞匯。胤禛微微鎖眉，聽得有幾分費(fèi)力，好在很快就能夠領(lǐng)會她的意思。
站在殳紈的身側(cè)，看著她在紙上圈圈點(diǎn)點(diǎn)，條理分明地闡述著一個個新奇的觀點(diǎn)。胤禛忽然生出了一種如獲瑰寶的感覺，那感覺沉甸甸地，讓他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將她圍進(jìn)了他的懷里。她的身體依舊很涼，冰冷似鐵的皮膚撫摸起來并不舒適?？伤麉s摟得很緊，似乎想要嵌進(jìn)身體里一般。
殳紈放下了筆，胤禛眼眸中的深色很清楚的告訴她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好在，她沒想過逃避。也許是因?yàn)椴豢陷p易地付出感情，所以這種事情于她，沒有無所謂，有了也無所謂。稍一環(huán)視，可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下一秒，她便被胤禛打橫抱了起來，向臥室走去。
坦白說，殳紈對情事還是有需求的，畢竟真實(shí)的心理年齡在那兒擺著。又是來自幾百年后的時代，所以床笫之上也算放得開。一番云雨下來，魚水盡歡。胤禛既訝異于她的大膽，但也著實(shí)享受。事后，喚了人端水進(jìn)來伺候清洗，殳紈體力較差，清洗后很快就有些昏昏欲睡。胤禛無奈地看著她，索性長臂一伸，把她攬進(jìn)懷里，心中實(shí)在是有些服了她這懶散的個性。
睡到第二天，殳紈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胤禛早就上朝去了，走前讓人傳話給了嫡福晉，免了她今早的請安。慵懶地在床上賴著，殳紈的腦海中有些空白，要說內(nèi)心毫無觸動是不可能的，畢竟身體上似乎還帶著昨日溫存時的灼熱。但想到那個人……殳紈黙黙地?fù)u搖頭，自嘲地一笑，告誡著自己，還是省省吧！
接連兩天，胤禛都宿在了真水無香園，與殳紈就《郁醉樓雜談》的各項事宜不停地探討、修改。殳紈也一心希望這第一份報紙能夠打開局面，啟迪國人見聞。遂與胤禛商議，決定再以“無依公子”之名，在報紙上連載刊登大仲馬的另一部著作——《三劍客》。
無依公子再度出山，自然引起一陣軒然大波。第一期的《郁醉樓雜談》，共印刷了五千份。蘇培盛按照殳紈的建議，臨時找來幾個小報童，給上幾個銅板，讓他們各自抱著一撂雜談，站在北京城的幾條主要大街上。小報童們尖細(xì)的嗓音穿透力極強(qiáng)，剛喊了一句“無依公子新作連載，前三期《郁醉樓雜談》免費(fèi)贈送——”手中的報紙瞬間就被一搶而空。
到了第二天早上，北京城街頭巷尾，到處都在議論這份新奇的《郁醉樓雜談》。胤禛派人走了一圈兒，滿意地發(fā)現(xiàn)受歡迎的不僅僅是小說《三劍客》，雜談上的各項內(nèi)容，都引發(fā)了人們極大的興趣。問過蘇培盛，知道宮里及各位皇子處均已各送了一份后，胤禛挑了挑眉道：“讓人留意著點(diǎn)兒各處的動靜，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的必須及時來報。明天試發(fā)第二期，再探探這里的深淺。只要能成，就一定把這雜報堅持辦下去。另外，招攬寫手的事兒要抓緊，但人你一定給爺把好關(guān)?！?p> “喳——爺放心，奴才絕不敢懈怠。”
“嗯，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去問殳格格?！?p> “喳——”
轉(zhuǎn)過天來，就是第二期贈閱的日子。不少消息靈通的人，下午就都紛紛跑到了郁醉樓坐等。這一個多月里，郁醉樓竟是一改往日門可羅雀之景，生意變得蒸蒸日上起來。王掌柜按照殳紈當(dāng)初的提議，又根據(jù)自己多年經(jīng)營的實(shí)際經(jīng)驗(yàn)，歸納了不少行之有效的生意經(jīng)。如今店門前車來轎往，店中每日上座率也在七成之上。王掌柜自是樂得合不攏嘴，便是店伙計們一個個亦是笑容十足。
此時雖不是正式的飯點(diǎn)兒，但郁醉樓精心準(zhǔn)備的幾樣佐茶點(diǎn)心，還是得到了不少食客們的稱贊。尤其是《雜談》上提到的珍珠團(tuán)，更是每桌都要了一份。更有那伶俐的伙計，壓低了聲音向熟客推介著即將在今日出刊的新一種美食——玉棋子。
王掌柜背著手，志得意滿地在大堂里溜達(dá)了一圈兒，逢著熟人就上前介紹起能打折的貴賓魚符。貴賓魚符依木質(zhì)分為三種，分別代表七折、八折、九折三個不同的折扣。正與幾名熟客海聊著，王掌柜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扭頭一看，原來是相識的季家車馬行的季新季老板，遂笑呵呵地迎上去，問道：“老季啊，今兒怎么有空過來？來來來，快坐！”
季新扯扯身上有些寒酸的藍(lán)布長袍，年初小兒子一場大病，整整治了半年，幾乎花光他所有的積蓄，好在最終保住了孩子的命。只是被牽扯了精力，連帶著車馬行的生意也縮了水，每況愈下。王掌柜也知道這些事，此時見季新忽然登門，不禁暗自揣測起他的來意。
端起茶盞，季新抿了口消暑茶，看著面前衣著光鮮的王掌柜，心里苦悶，也就沒了那客套的心思，索性開門見山地說道：“王老哥，兄弟也不瞞您，家里的日子實(shí)在是有些艱難。兄弟也是沒辦法，只能求到老哥這兒，還望老哥拉兄弟一把?！?p> 有道是鑼鼓聽聲兒，說話聽音兒。王掌柜聽出季新話里有話，便干脆地說道：“老季啊，你這么說可就見外了。有什么事兒你就直說，成不成的，老哥總能給你參詳參詳不是？”
季新瞧瞧四周，壓低了聲音道：“不瞞老哥，兄弟我是看上了老哥店里的這張小報，也確實(shí)起了點(diǎn)兒心思。還請老哥透個底兒，這小報贈完了前三期，后面有什么打算？”
王掌柜頓了頓，猜度著季新的想法。能在禛貝勒爺手下當(dāng)上一個酒樓的掌柜，自然有幾分過人之處。聽說這張小報從籌劃到發(fā)印，貝勒爺都是全程參與，如此上心，足見這小報背后定然藏著什么玄機(jī)。想到這里，王掌柜斟酌著詞句，輕聲說道：“老季，老哥我也不瞞你。這小報的事兒，我做不得主。你要是信我，就把你怎么想的全都說出來，我?guī)椭阃险f，成或不成，就得看你的造化了?！?p> 季新猶豫了一下，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道：“兄弟聽老哥的。其實(shí)我是這么想的，我手下的伙計成天在這四九城里轉(zhuǎn)悠，除了車馬載客，我打算讓他們代售這小報。只是不知這小報是否還是兩日一發(fā)印，一次又能發(fā)印多少份？畢竟這小報只有一張紙，訂價不能太高。利既薄，就得多印才能有賺。”
王掌柜聽完了季新的打算，心里有了譜，便答應(yīng)替他去問。消息一層一層往上遞，當(dāng)蘇培盛問到胤禛時，他正在清水無香園里用晚飯，殳紈循例站在邊上伺候。
聽完蘇培盛的話，胤禛停箸沉思了一下，問道：“第二期印制的八千份，發(fā)送得如何？”
“回爺?shù)脑?，刨去贈送宮里、各位阿哥爺和百官的兩百份小報，其余的七千八百份，用了約摸一個半時辰，就全發(fā)完了。”
胤禛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道：“戶部編審的京城人丁計數(shù)，爺記得約是四十二萬，住在城里的約是十二萬，你可還有印象？”
蘇培盛想了一下，答道：“回爺?shù)脑?，奴才記得也是這個數(shù)?！?p> “嗯。你派人去印書局傳爺?shù)脑?，第三期加印兩千份，共一萬份；以后沒爺吩咐，就讓他們按這個量印制。另外，戴鐸和沈竹建議，從第四期開始，《郁醉樓雜談》改為每日一發(fā)，讓他們先在這期報上注明一下，再定個正式發(fā)行的日子。至于小報的價錢，昨兒個劉寶兒到是跟爺提過，定做一文錢一張即可。想要代售的，按八文錢十張的價格批給他們就是?！?p> “喳——”
一旁站著的殳紈，聽著胤禛游刃有余地發(fā)布出一道道命令，心中升騰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這段日子以來，胤禛所流露出的睿智與領(lǐng)袖才能令她刮目相看，這是一個成熟、卓越、鴻略的男子，讓她由衷地感到敬佩。心臟似乎在微微地收縮，殳紈低下頭，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不能動，因?yàn)椴粫腥魏谓Y(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