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州府,尚岡縣城。
尚岡縣地處袁州東北,城墻方圓八里,高不過三丈,東南西北四門現(xiàn)皆已封死,南、西、北三門更是以土石封門,只留東門做唯一退路。
尚岡縣城外,兵營綿延數里,軍帳上皆畫著豺頭圖樣,以軍帳數目計,兵力可達三萬。
平安王李環(huán)率寧遠軍五千余人退守尚岡縣城,再加縣衙三班衙役、巡城不良人以及臨時招募的千余鄉(xiāng)勇,兵力將近七千。
尚岡縣府衙大堂之上,一個全身甲胄的青年端坐正中,一條鐵槍橫于案頭,二十余名文武官員列坐兩側。
只見那青年一臉疲態(tài),盔纓半禿,一身金甲染成血紅。這青年便是平安王李環(huán),表字叔瓏,隆德帝第三子。
一個縣尉服色的青年面帶疑色的說道:“王爺,自古攻城至少需十倍于守城兵力方才有望攻陷城池。如今楚國兵力不過三萬……”突然,對面?zhèn)鱽怼翱币宦暣驍嗔怂脑挕?p> 眾人抬眼一看,是李環(huán)手下的一名將領一把拍碎了座椅,跳將起來,指著那縣尉喝道:“大膽!憑你一個小小的縣尉,也敢質疑我家王爺的用兵之道嗎?”
其他將領聞聽此言,齊齊看向那縣尉,神色也甚是不悅。
縣尉一見這形勢,連忙跪倒在地,拱手拜道:“王爺恕罪!下官并無此意,只是事關尚岡安危,還望王爺為我等解惑?!?p> 李環(huán)長嘆一聲,道:“崔縣尉,請起!長策,你也坐下!諸位,三個月前,本王率一萬寧遠軍親守袁州,今袁州失陷,兵將傷亡過半,此誠本王之過也。楚國豺師素以陰毒著稱,與之交手三月,方知所言非虛?!?p> 崔縣尉道:“常言道,計毒莫過絕糧,可尚岡作為袁州的糧草重地,從未陷落。曹將軍,敢問豺師用了何等陰謀詭計,才使我軍遭受如此損失?”說著,看向喝斥他的那個將領。
那將領名叫曹長策,乃是平安王麾下正四品的折沖都尉,領從三品歸德將軍。
他看了一眼李環(huán),見李環(huán)默許,遂答道:“若只是尋常攻城,以寧遠軍的實力,縱使十萬兵馬圍城,又有何懼?
怎奈豺師中有鬼道傳人左忘仙相助,此人修為已入天境,我軍無人能敵。
若是封城固守,豺師便將攜有尸蟲的死尸拋入城中。
那些尸蟲經過左氏以蠱術培養(yǎng),皆帶有尸毒,專從活人九竅鉆入,自內而外食人臟腑,在隨后的十二個時辰內,又會在新鮮的尸體中產下新的尸蟲。
那尸蟲所帶尸毒也大異尋常,非但能通過肌膚滲入,還可附著于外物,三十六個時辰不散,營中軍醫(yī)無人能解,十數名軍醫(yī)皆死于此毒?!?p> 尚岡縣眾人聞言皆大驚失色,縣令、縣丞、主簿等文官更是面露懼色。
李環(huán)見狀,嘆道:“諸位,本王不想隱瞞,此戰(zhàn)九死無生,如有哪位心生怯意,本王絕不強求,可就地免去其朝中職務,同時,本王將為其打開東門側門,準許其與百姓一起逃難。”
崔縣尉正色道:“王爺如此說,實是把我等看得低了。我等雖官職低微,武功平常,但食君祿則盡君事,我等又豈敢貪生怕死、畏敵怯戰(zhàn)?”
縣令、縣丞、主簿等人見從九品的縣尉都如此氣節(jié),自也不好意思表露怯意,只好唯唯諾諾地應道:“我等愿追隨平安王,誓死守衛(wèi)大唐疆土!”
曹長策看著崔縣尉,微微頷首,先前的不快盡皆釋然。
眾人正談論間,一名校尉匆匆入內,手捧一枚盤螭金印拜道:“啟稟王爺,東門外有個道士和三個少年求見。那道士自稱是逍遙山逍遙觀出家,名叫季琮,攜鬼谷派的朋友前來投軍。下官擔心是敵軍細作,未敢開門,那道士便拋上來這枚金印。下官無法斷定其中真?zhèn)?,特來請王爺鑒定!”
李環(huán)接過那校尉呈上來的金印,見底部乃是陽刻“逸安王印”四字,疑道:“四弟一向避世修行,怎么會忽然來投奔于我?來之前也未見書信,難道秣陵有什么變故不成?走,速速帶我去東門!”說罷,把金印往懷里一揣,提槍沖出了衙門。
眾人見狀,面面相覷,一時也想不到發(fā)生了什么,只得連忙起身隨行。
到了東門之上,李環(huán)一見果然是四弟李玨,連忙開門迎入。
眾人相互認識、見禮之后,一邊聊著一邊向縣衙走去。
李環(huán)問及李玨離京緣由,李玨簡單介紹了隆德帝宴飲中風、自己因非法行醫(yī)被逐、途中偶遇李長吉的經過。
這平安王李環(huán)與逸安王李玨雖非一母所出,但因二人同年出生,所以自幼相交甚好。二人少年時曾在翰林學士陸欽門下受業(yè)五年,十歲后李玨仍留在陸欽門下,而李環(huán)則去了龍虎山天師府學藝。
這陸欽乃是丹巖先生、廉侯陸錚的族弟,與陸錚師出同門,出師后曾于丹巖書院任教,后召為翰林學士。陸欽雖說于朝中任職,但仍有廉侯風骨,李環(huán)、李玨二人自也有所傳承。
李環(huán)因為久經沙場,見慣了生離死別,所以聽到隆德帝中風癱瘓、李玨獲罪流放的消息時并未有所動容。
反倒是李長吉發(fā)現(xiàn)李玨皇子身份時,看了李玨一眼,但面上并無神情流露。李玨心思敏銳,有所察覺,后找機會向李長吉解釋了自己虛構身份的原因,此為后話,暫且不提。
且說一行人返回縣衙路上,李玨邊走邊詢問前線軍情,一方面是自己想了解戰(zhàn)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李長吉快速了解軍情,以便制定御敵之策。
李環(huán)一邊介紹三個月以來的軍情,一邊說道:“四弟,你精通醫(yī)道,可有良策破解那左忘仙的尸毒?”
李玨微微搖頭,說道:“依三哥所說,那尸毒是左忘仙所煉,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有破解之法。為今之計,只能想辦法生擒左忘仙,逼其交出尸毒解藥。長吉,你意下如何?”
李長吉也搖了搖頭,看了看眾人,道:“那左忘仙修為已入通天境,若要生擒,非歸玄境宗師不能為之?,F(xiàn)如今軍情緊急,又上哪里去找玄境宗師?”
見眾人低頭不言,曹長策嘆道:“是啊,何況天下玄境宗師屈指可數,東山、西樓、南谷、北海、中塔林,這五大宗師除‘北?!爬仙裣梢酝?,都是避世而居,且不說能不能請得動,就算是離此最近的青城山也有近三千里之遙,即便是御劍往返去請‘西樓’隱顏散人至少也要七天七夜。更何況這五大宗師皆不在大唐境內。若是左忘仙仍以群尸攻城,以尚岡縣目下的防御能力來算,用不了七天,這七千兵馬就會傷亡殆盡?!?p> 李長吉淡淡一笑,道:“其實,天下除五大宗師之外,還有號稱漁、樵、耕、讀的四小宗師。此四人據傳修為已至通天境巔峰,只差半步就入歸玄境界,若能請得其一,未嘗不能降服左忘仙。據我所知,其中的漁夫距此僅七百余里,御劍往返一日即可?!?p> 眾人聞言,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紛紛止步,驚喜地看著李長吉。
李長吉道:“此人便是鬼道傳人左觀魚,現(xiàn)隱居于楚國境內武陵桃花源?!?p> 李環(huán)思忖道:“這左觀魚想必是左忘仙的同宗同門,要說服他對付同門的話,恐怕不易?!?p> 李長吉笑道:“平安王有所不知,在下師出鬼谷,自幼便生活在楚國境內,那武陵桃花源離鬼谷不遠,因此在下了解較多。那左觀魚自號武陵漁隱,世代隱居于武陵桃花源,按輩分算的話,比左忘仙還高了兩輩。
鬼道中人雖修非常之道,卻不是陰邪嗜殺之人,鬼道修行旨在平息怨氣、震懾邪祟、安撫亡魂。鬼道弟子入世,只能從事趕尸、喪葬、驅邪之類的行當,是絕不允許以鬼道之術殺生害人的。”
李玨道:“世上還有這等修行之法?”
李長吉道:“正道三教之中,道門修的是天地靈氣,佛門修的是世間愿力,儒門修的是祖宗意志,而魔教修的卻是天地戾氣。無論哪種修行法門,只要不殺生害人,便也無可厚非?!?p> 眾人交談間,已行至尚岡縣衙。分賓主落座后,李玨道:“我記得昭明太子所編《陶淵明集》中有《桃花源記》一文,不知文中所指可是左氏歸隱的桃花源?”
李長吉頷首道:“正是。自漢末算起,鬼道修行之法已傳承七百余年?!?p> 眾文官多熟知詩文,自也知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與《桃花源詩》,聽李長吉所言,這文章中的玄機竟與鬼道修行有關,也甚是好奇。
眾武官則皆是正教出身,對魔教的修行之法所知有限,因此對李長吉所談也頗有興趣。
是以眾人竟無一人打斷李長吉的話頭,紛紛望向李長吉。
李長吉道:“據《桃花源記》所載,應是在六百年前便有人發(fā)現(xiàn)了左氏隱居的桃花源。只是與文中所述不同的是,漁人所見皆是左氏操控的死尸而已?!?p> 眾人聞言駭然,李長吉接著道:“六百年前,衣冠南渡,戰(zhàn)亂平息,左氏便也沒了足夠的死尸用以修行鬼道之術。于是便隱居于武陵桃花源,并放出風頭,稱桃花源乃避世之福地,以此吸引渴望太平的百姓前去投奔。”
李玨道:“那……那漁人不是進了桃花源又平安返回了嗎?”
李長吉道:“那漁人乃是武陵太守所派的探子。諸位且想,武陵郡治下屢有百姓失蹤,怎會不引起官府注意?諸位再想,文中所載‘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若這些人自秦時起避亂隱居,數百年不曾離去,衣著又怎會悉如外人呢?”
眾人聞言,皆頷首道:“言之有理!”
李長吉道:“之后武陵太守帶兵進入桃花源,與左氏斗了個旗鼓相當。太守不忍兵將殞命,左氏也不想兩敗俱傷致使傳承斷絕,因此雙方共同立下誓約,左氏承諾不再以鬼道之術殺生害人,太守也承諾不向外界透露桃花源的真相。所以《桃花源記》中才記載‘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p> 李玨道:“依賢弟所言,這個故事理應到此結束了,陶淵明為何又多此一舉提到了劉子驥呢?”
李長吉道:“那劉子驥本是鬼道外姓門人,因一直覬覦左氏秘傳法術,被左氏逐出門墻。之后劉子驥聽說左氏已避世隱居,便借著與陶淵明一起游山玩水的機會暗中尋找。
當年進入桃花源的軍兵屬實不少,眾人雖被迫盟誓,又有誰敢保證所有人都能守口如瓶呢?
劉子驥終是通過當年曾進入桃花源的軍兵處探聽到了桃花源的秘密,但一個未得真?zhèn)鞯耐庑臻T人怎斗得過世代相傳的左氏?
最終劉子驥中了左氏的蠱術,被廢去一身修為,郁郁而終,鬼道左氏也不再收外姓弟子。”
李玨道:“想不到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竟有這樣一段秘聞。我若不入世,焉能開此眼界?”
眾文武官員紛紛點頭,也是嘖嘖稱奇。
李長吉道:“依我看,那左忘仙加入楚軍陣營多半是瞞著左氏家主的。那左觀魚終年隱居于桃花源內,若是知道后輩在外興風作浪,必會出手清理門戶的?!?p> “報——”
門外一聲長嘯打斷了眾人的談話,一名傳令兵飛奔而來,上前稟報道:“啟稟王爺,楚軍在西城門外討戰(zhàn)!”
李環(huán)道:“何人統(tǒng)兵?”
“豺師大元帥馬樹鸞!軍師左忘仙!”
“這個鳥人平素都不出陣的,今日竟敢親自討戰(zhàn)!”
“三哥,為什么稱他做鳥人?”李玨問道。
眾將領一陣苦笑,曹長策道:“逸安王有所不知,這楚王子侄名字中都有一個‘鳥’字,所以平安王才稱他們楚國馬氏乃是一窩鳥人?!?p> 這楚國馬氏是唐烈祖上德末年得國。上代楚王馬堙原為潭州刺史,后被任命為安軍節(jié)度使,一舉掃平了荊湘地區(qū)的割據勢力。
后梁朱昷篡位之后,馬堙擁兵自重,拒不承認朱昷的正統(tǒng)地位,而朱昷當時政敵頗多,一時間也攻不下荊湘地區(qū),便封馬堙為楚王,允其自置官署,免予朝貢。
朱昷死后,馬堙以荊湘二地為根基,陸續(xù)攻占黔東、桂州等地,建立楚國。
馬堙死后,遺言兄終弟及,長子馬錫英繼位。
但馬錫英不修德行,難以孚眾,手下兵將反叛,擁立馬堙次子馬錫范為楚王。
自此,在馬堙三子馬錫萼的挑唆下,四子馬錫蕊、五子馬錫萇也參與到了奪權斗爭中。
最終,馬錫英被叛將所殺,馬錫范因病猝死,馬錫萼被馬錫萇以叛亂罪名處死,馬錫蕊性格軟弱、膽小怕事,因此奉馬錫萇為楚王以保子孫平安。
后人稱這段楚王奪權之戰(zhàn)為“五馬爭槽”。
馬錫萇上位后,整頓軍政事務,建立六師。
封長子馬樹鴻為鳳儀侯、鷹師大元帥。
封次子馬樹鵬為忠武侯、犬師大元帥。
封三子馬樹鶴為湘陰侯、豹師大元帥。
封四子馬樹鸞為衡陽侯、豺師大元帥。
封馬錫蕊之子馬樹鷗為傲嘯侯、虎師大元帥。
封馬錫范之子馬樹鴦為慕良侯、狼師大元帥。
至于其兄馬錫蕊,則自領了個金紫光祿大夫的散官,跑去云夢地區(qū)躲清閑去了。
馬錫萇見他無意于權勢,心中甚是高興,便又加封其為云夢侯,食邑千戶。
這楚國馬氏與唐國李氏的仇恨,還要從“五馬爭槽”說起。
自從馬錫范被擁立,唐國發(fā)現(xiàn)了契機。
有大臣向隆德帝李確進諫,建議派一名使臣游說于馬錫萼,稱按馬堙遺言,楚國江山兄終弟及,而馬錫英尚在人世,馬錫范得位不正,屬于反叛,馬錫萼應當聯(lián)合其他兄弟以勤王的名義起兵,待叛軍殺了馬錫英,馬錫萼就可以黃雀在后除掉馬錫范,按照馬堙兄終弟及的遺言,馬錫萼自然就可以順位繼承楚王之位。
后來,楚國果然天下大亂,唐國趁機奪取了原屬于楚國的袁州及下轄諸縣,又派細作在馬錫萇軍營放出風頭,稱馬錫萼密會敵國大臣,里通外國,意圖謀反。
馬錫萇聽聞,于是暗中追查,結果發(fā)現(xiàn)竟是唐國從中挑唆,因此上便將唐國視為了死敵。
“五馬爭槽”始于隆德元年,終于隆德三年。其后,馬錫萇籌備三年時間,整頓六師,終于在隆德六年秋進犯唐國西境。袁州刺史無力抵抗,遂上書朝廷求援,這才引出了李環(huán)率寧遠軍西征抗楚之戰(zhàn)。
單說袁州方面,豺師歷時三月久攻不下,兵馬十去其六,主帥馬樹鸞也甚是心焦。
可就在十日前,豺師忽有異人援手,授以毒尸攻城之法,七日破城,寧遠軍傷亡過半,退守尚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