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太累，文德士松懈了。
雖然出于條件反射詢問了一句，但他其實并未期待答復(fù)。
如果對方有惡意，那等待他的只有戰(zhàn)斗，問什么都是徒勞。
問題是文德士不算強壯，戰(zhàn)斗技能更是不值一提，在這么近的距離上和刺客作戰(zhàn)，肯定兇多吉少。
可惜他又錯了。
“是予??！汝這無禮之徒，毀了予的家，就想拋下予自己來享樂了？”
無禮之徒？
這種古怪的說話口吻，還有老氣橫秋的稱呼方式，怎么會如此耳熟？
文德士沒有回頭，他面前水瓶里的水無聲無息地向上涌出，在他頭部上方組成了一個漂浮的正方形水球。
水面漸漸平靜，一張從未見過的少女臉龐在水面上浮現(xiàn)出來。
拋去頭顱兩側(cè)的一對奇異獸角外，這少女的姿容堪稱絕美，皎潔的月光和曼妙的白雪在她天真無邪的面孔前，都要黯然失色。
如果她不是身穿著自己前幾天丟在龍穴里那件臟兮兮的的披風(fēng)，文德士一定會認(rèn)為自己是在夢中，有幸見到了一張小仙子臨凡的繪畫杰作。
中年魔法師雙臂垂下掛在水盆邊沿上，兩眼死死盯著那團(tuán)懸浮的水，張大嘴，沒能說出一句話。
“喂，汝還有吃的嗎？”稚氣未脫的少女見他呆呆發(fā)愣，便大咧咧地問了一句，“予從下午到現(xiàn)在還沒有進(jìn)食，汝沒有給予留下食物嗎？”
她和自己要吃的東西？
“小姐，這是浴室，不是餐廳?！蔽牡率炕剡^神來，終于回答了一句，“我……也沒吃飯?！?p> “哎，晚上不進(jìn)食可不好，腸胃里的石頭要增加了?！鄙倥z憾地說，“入鄉(xiāng)隨俗，沒東西吃，予和汝一起洗洗睡了吧?！?p> 沒等文德士拒絕，少女就已經(jīng)抖落了那臟得不像樣子的斗篷，將一身瑩白如玉的嫩膚浸入了溫?zé)岬乃小?p> “呦！太冷了，巖漿洗澡比這可舒服多了，哦哦！無禮之徒，汝抓住予的尾巴了，別摸太癢了?！?p> 少女抱著雙膝，半個頭沒入水中，柔順的亮銀色長發(fā)披散在水面上，只剩一雙赤紅色的大眼睛在水上眨動，豎直的瞳孔里面映出著開始文德士慢慢變紅的臉。
“看來見到予，汝很驚訝。跟了汝一路，終于可以獨處一會兒了?！?p> 文德士整個人都不淡定了。
難道……
這怎么可能……
這個世界和史文德從前生活的世界不同，是存在人類以外的種族的。
經(jīng)過無數(shù)歲月的洗禮，各個種族之間早就擺脫了單純的敵對關(guān)系，不少還成為了互相認(rèn)可的伙伴。
在大陸上，當(dāng)一個人類在自己的城市里看到礦洞矮人、森林精靈或獸人，不會感到有任何異常。
這些種族還以盟約的關(guān)系聯(lián)合在了一起，對抗北方魔域的各種丑陋魔族，這個跨種族的聯(lián)合被稱為“神選同盟”。
作為神選同盟的重要戰(zhàn)斗力之一，魔法師對各種族的研究不可謂不深入。
在法師工會中，文德士本人和不少異族的法師術(shù)士相處過，也看過大量關(guān)于異界種族的記載。
在前幾年的流浪經(jīng)歷中，他又去過不少異族的聚落，實地和他們交流。
至于魔族，雖然這群不祥之物不被允許在神選同盟的地盤上生活，但也不至于罕見，比如在監(jiān)獄、苦役場、奴隸市場和煉金實驗室里，這些魔族的成員都很活躍。
如果想要見到更特殊的魔族，還可以動用魔法師的威望，去某些擁有特殊收藏癖的貴族家做客，他們往往會用炫耀自己收藏品或后宮成員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
通過這些方式，文德士可以說見過了大陸上大多數(shù)的族裔，稱得上是多見多聞了。
所以，當(dāng)那陌生的美少女不請自來，非要和中年魔法師同盆共浴的時候，文德士第一反應(yīng)其實是詫異，然后才是難為情，還感到有些丟臉——自己才疏學(xué)淺，居然連她的族裔都確定不了。
文德士可以尷尬，但是那少女絲毫都不覺得尷尬。
“汝能與予一起沐浴，應(yīng)該感到光榮?！鄙倥筮诌值卣f，“怎么不說話了？難道已經(jīng)被予的美貌震驚到說不出話了嗎？”
一條覆蓋著雪白細(xì)膩鱗片的長尾巴從文德士的臉孔下面的水中悄悄伸出來。
這條尾巴上布滿了細(xì)膩的潔白鱗片，只有在尾巴梢上長出了一些用途不明的寬大角質(zhì)，活像縮小的棕櫚枝葉。
陷入困惑的文德士，直到臉被那尾巴梢輕輕拍了幾下，才猛然回過神來。
“我不相信龍能變成人，這不符合進(jìn)化論?！蔽牡率坑执蛄苛艘谎勰菞l調(diào)皮的尾巴，才疑惑地問，“這幻術(shù)魔法挺厲害，能把那么大的龍變成個女人……”
其實，通過不動聲色的探查，他幾乎肯定了這不是幻術(shù)。
畢竟幻術(shù)又不能實際縮小體型。
“哦？予可不會魔法?！鄙倥菩Ψ切Φ貑?，“來，摸摸看，看看是不是幻術(shù)？
一口氣給自己施加了一堆鎮(zhèn)定魔法，文德士言出必行，坐著沒動。
如果真要碰了，恐怕自己中的就不光是幻覺，而是魅惑了。
再說她的小犬齒那么尖，突然咬自己怎么辦？
搜索遍大腦的法術(shù)列表，文德士都沒想到什么魔法能讓龍化成人形。
再說就算要變化成什么，也是應(yīng)該來個法天象地，變得更大更強吧？
變個長尾巴的銀發(fā)蘿莉算是鬧哪樣？
頭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這是小龍人，不，是小龍女嗎？
“好吧，玩笑也該開完了。請問白龍小姐，你是來報復(fù)我的吧？”
文德士說著就想站起來，讓自己看起來有氣勢一點，不過想起自己身上一絲不掛，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其實，就算是要謀殺我，也不用變成這幅模樣，簡直跟個小魅魔似的……”
“魅魔？汝說魅魔？汝才是魅魔，汝全家都是魅魔！這種弱小而淫蕩的生物，怎么能跟偉大的龍族相提并論！無禮之徒，道歉，汝必須向予道歉！”
“對不起……”
聽到這個詞，少女慍怒地起身，用尾巴濺了文德士一臉?biāo)ā?p> 在視野被水珠弄得一片模糊之前，文德士已經(jīng)清楚地看到了少女那堪稱完美的女體，雖然還未完全發(fā)育，但曲線肌膚都美得難以形容。
如果說那一位雕刻家能靠手中的工具，重現(xiàn)那嬌軀玉體哪怕百分之一的神韻，恐怕都能稱之為藝術(shù)大師了。
“呵呵，你的鼻子出血了?！鄙倥湴恋卣f，“拿了那么多金子還想跑！”
“我不跑，請先坐下說話?！?p> 文德士扭過臉，操起一個水盆擋在少女的前方，示意她還是坐下來說話。
“沒想到，能打敗予的人，居然會這么害羞?！鄙倥贸靶Φ目谖菍λf，“汝，怕不是還沒有和雌性交配過吧？”
這條龍整天關(guān)心交配，是五百年的青春期到了嗎？
“不關(guān)己，莫閑管?！蔽牡率坑盟亮税涯槪瑪[出一副嚴(yán)肅的樣子，“你不至于是為了問這么無聊的問題，才變成這幅模樣的吧？你不是恨我嗎？”
銀發(fā)少女微微嘆了口氣，目光有些幽怨，但就算這個小動作，也稱得上是我見猶憐了。
“恨汝，殺了汝，予還能把金子拿回來嗎？”少女問，“反正沒別的事情可做，跟著汝慢慢討唄，可惜跟了好幾天，只得到了點食物……嗯，味道還不錯。”
“如果你還是那條龍的樣子，不用要也有人會送給你?！蔽牡率肯韧虏哿艘痪洌S后解釋道，“我愿意分期還金子，不過還款周期會很長，順便一說，利息我是掏不起的。”
“長也無妨！予五百歲了，按照龍的年齡，也算是成年，到了這個時候，龍就可以選擇是否化形了。如果不化行，就要繼續(xù)維持巨大的龍形，去哪里都很麻煩，這可不是件有趣的事?！?p> 少女的纖纖玉手從鎖骨向下輕輕撫弄，最后將尾巴提出水面把玩起來。
嬌俏可愛的姿態(tài)，怎么看都和幾天前那條噴火巨龍毫不相干。
不過白龍為什么能噴火？
在這個存在神明和魔法的世界上，很多事情根本不能用科學(xué)的邏輯來解釋，文德士對此已經(jīng)表示壓力不大了。
“可是，你不是在龍穴里……粉身碎骨了嗎？”文德士問，“龍的身體到哪里去了？”
“如你所說，龍軀被魔力毀掉了，那么笨重的身體不要也罷?！鄙倥疂M不在乎地說，“在那個時候，予已經(jīng)將新的身體用無法破壞的蛋殼保護(hù)好，最后借著魔力的沖擊打開了。還好，化形成功了，要是予變成了怪物，汝必會變成浴盆里的尸體?！?p> 果然還是爬行動物那一套卵胎生，文德士想象了一下紀(jì)錄片里看到的泰坦巨龍產(chǎn)卵場面，不禁感到十分滑稽。
至于死亡威脅，既然在龍形時做不到，變成這么美的女孩子就能做到嗎？
其實他當(dāng)時也忽視了一件事，那就是白龍的性別。
這并非不可理解，畢竟武松在考慮自己如何不被吃掉并反殺時，也不會在意老虎是公是母。
“那么說，你綁架公主，也和化形有關(guān)系嗎？”文德士又問，“女人到處都是，為什么是她？”
“看來汝也不笨嘛，已經(jīng)看出這兩件事有關(guān)?！鄙倥[著眼莞爾一笑，“周圍的雌性都太丑了，魔族那邊的更是一言難盡，只有人類這邊的雌性還勉強能用?？杀氖?，予已經(jīng)幾百年沒見過人類的雌性了，需要看看現(xiàn)在的雌性到底是什么樣子。”
作為中級魔法師，公主溫妮莎也需要各種施法素材。
為了找到更稀有的好材料，同時鍛煉自己的魔法，她總會在魔獸比較多的北方邊境上狩獵采集。
有的時候，出于僥幸心理，公主也會仗著自己的實力和人多勢眾進(jìn)入巨龍之領(lǐng)，反正龍大多數(shù)都很宅，一般不會跑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捕食。
可惜，她遇到的不是捕食之龍，而是獵艷之龍。
白龍找到美人沒有吞吃，而是像鑒寶一樣反復(fù)觀察，細(xì)細(xì)把玩，以求化形完美。
不過另一個疑問隨即又出現(xiàn)了，白龍化形的少女，不但相貌上和金發(fā)碧眼的溫妮莎毫無相似，生理年齡和身材也大不一樣。
文德士甚至有一種荒唐的想法，那就是溫妮莎如果能有此等美貌，自己都未必有足夠的決心下手報復(fù)。
“都是汝的錯，讓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好好研究一番，就學(xué)了個大概模樣，角和尾巴都還在?；蔚拇翱诰驮谀莾商?，予最后還留下了遺憾，變成一幅沒長大的樣子?！鄙倥凉值?，“既然那個女人傷害過汝，那她死了活該，讓她死在洞里就好了?！?p> “對我而言，她還罪不至死……可是我不理解，既然你沒見過別的女人，化形后又為何不像公主本人呢？”文德士一邊問，一邊伸手拉過水罐，將用元素魔法保溫的熱水倒入水盆，“你現(xiàn)在比溫妮莎要美多了，她和你完全無法相提并論。”
這番贊美讓白龍少女十分受用。
“其實，予還見過一個女人，那就是予的母親。現(xiàn)在的樣子，應(yīng)該非常像予的母親吧？”少女垂了垂光滑的肩膀，赤瞳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落寞，“其實予很想要像汝一樣的黑發(fā)呢，黑眼睛也是，那讓予想起予的父親。”
文德士記得巨龍曾經(jīng)說過，她的父親是黑龍，母親是白龍。
那這對父母怎么沒有生出熊貓一樣配色的孩子，來個各得其所呢？
“你的父母呢？”文德士聽了她的講述，好奇心越來越強了，“聽你這么說，他們早就可以化形成人類了。”
“予一百歲的時候，父母就化形了，后來，予的兄弟姐妹也都化形離開了……父母對予說，‘汝是個成熟的龍了，要學(xué)會獨立守衛(wèi)地盤’。也許現(xiàn)在我的家人們正在以人類的形態(tài)，在溫暖的南方什么地方平靜地生活著吧……”
少女瞇起眼睛望向南方，她惆悵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在說謊。
如果說一條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龍還需要對一個浴盆里的男人用什么演技，那才是讓人難以相信的。
“所以說，你變成人是為了方便尋找父母嗎？”文德士推測道，“確實，讓一條龍去茫茫人海里尋找，實在是困難了點?！?p> “這算是一個原因……其實變成人，或者其他物種，是個很方便的選擇?！鄙倥⑽匆虼擞卸嗌賯?，反而還有些自豪的介紹起來，“龍雖然力量強大，還可以飛行，但是太過于顯眼，而且還有個最大的缺陷。汝知道嗎？”
“龍不會使用魔法。”文德士回答，“這確實是個大問題?！?p> “然而，龍被擊殺的最大原因，就是來自于魔法，所以予也對魔法感興趣，尤其是見到汝之后?！鄙倥?dāng)傞_雙手，遺憾地說，“連予的父母那等強大的龍族，都最終選擇了化成人形，盡管不夠威風(fēng)，但也避免了不少危險?！?p> 在大陸上，找一條龍很容易，但想要在人群中找一個人，絕對是大海撈針。
也許龍族越來越少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好斗被擊殺，而是主動隱入了人群。
畢竟世界上總有些自詡屠龍勇士的家伙，每天不打龍就渾身難受。
文德士想到自己生命中的某個時刻里，也許就和某個化成人形的龍擦身而過，那種被龍眼從背后盯住一樣的驚悚感覺，讓他在溫水里都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不過，從小失去父母，對孩子而言，終歸是一件悲慘的事。
這讓這位在兩個世界都當(dāng)老師的人，心中對她產(chǎn)生了一些同情。
“你知道父母去哪里了嗎？”文德士問，“還有，你以后又有什么打算呢？”
少女臉上露出了一點驚異和感激，隨即又換上了一副惡作劇般的頑皮表情。
“沒想到你這種報復(fù)心強的家伙，還會主動關(guān)心別人呢？問得好，這便是予今天來找汝的來意呢！”
突然間，一直坐在對面的少女以優(yōu)美順滑的姿勢，硬擠到了文德士身邊，身體貼住他的肩膀和手臂，櫻紅的小嘴在他耳邊低語起來。
“告訴汝一個秘密吧，父母曾說過，他們會在一個叫多姆尼斯的地方等予……這也許是宿命的安排，汝是予見過最強大的雄性，外表冷淡，心腸卻很好，既然收了金子，應(yīng)該能帶予去吧？”
多姆尼斯？
本來已經(jīng)被貼身的冰肌玉骨和奇異的香氣搞得心猿意馬的文德士，聽到這個名字，頭腦立刻就清醒了不少。
她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任何大陸的地圖上，都找不到任何叫做多姆尼斯的國家或城市。
因為這個名字，屬于古老傳說中眾神居住之地。
只是這個地方，傳說中已經(jīng)因為古神與墮落神的激戰(zhàn)而破壞，飛離了污濁世間。
難道這個地方，迄今還真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