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鳶端著湯藥進了林氏的屋子。
林氏還在床上臥著,神色雖仍舊虛弱,卻比先前大好了。她的床邊擺放著一個喝了一半的茶碗,離鳶來的時候,謝蘊就坐在中廳的圓桌旁,端著茶碗,默默喝著,兩個人之間隔著大半個屋子,離鳶簡直懷疑他們要說句話怕是都得用喊得。
這又是讓離鳶看不懂的一件事了。
謝蘊這個人吧……奇奇怪怪的!
他爹死了,整個家驟逢大變,可她自始至終沒有見他掉過一滴眼淚,也不見他有絲毫的慌亂。
他倒是待林氏極好。林氏病重,他徹夜相守;林氏昏迷期間,他除了類似處理謝夫子喪葬這樣必要的離開之外,幾乎寸步不離林氏床前;現(xiàn)下林氏醒來,他處理府內瑣事之余,只要得空都會到林氏這邊,給她喂藥,聽她說話……
可你見過兩個人說話要離那么遠的么?還是跟自己的娘?。?p> 離鳶終于知道先前劉婆婆口中“謙和有禮的少爺”,跟林氏口中“從小到大不讓抱一下的臭小子”原來竟真的是同一個人!
他確確實實如劉婆婆所說——即便是跟前來抬棺的走夫也溫和謙讓,客氣有禮。做事也確實穩(wěn)妥,可偏偏就是太穩(wěn)妥了,總莫名讓人覺得別扭和……不親近。沒錯,就是不親近!
居然跟自己的娘都不親近!
簡直奇奇怪怪!
錢婆婆從屋外走了進來,眼看離鳶傻站在門邊,笑呵呵地點了點她的腦袋:“傻站著干嘛?藥碗不燙手啊,來,婆婆給你接過來?!?p> 可離鳶卻一個側身避開了,反而上前幾步,直接把藥端到謝蘊面前,直愣愣道:“夫人該吃藥了?!?p> 錢婆婆和謝蘊均被離鳶這反應弄得一愣,林氏也聞聲看來。
可離鳶卻道:“夫人憂思已久,都是因為想少爺想的,這湯藥雖治病,可若是少爺喂藥,便是又治病又解憂,豈不兩全,哪里就需要錢婆婆再動手了?”
理直氣壯到簡直……令人莞爾。
謝蘊默默看了眼離鳶,再看看面前的藥碗,到不推脫,接過藥碗便起身朝著林氏走去。
錢婆婆也沒攔著,反而笑著朝離鳶又近了兩步,伸手點了點她的頭,也不避諱道:“你這丫頭,這是又醋上了?”
離鳶不由地瞪眼反駁道:“我醋什么了?”
錢婆婆輕嘖了兩聲,望著聞聲看過來的林氏和謝蘊,也不避諱,笑呵呵道:“這丫頭啊,打小就愛粘著夫人,可每次只要一聽夫人夸少爺,就愛一個人悶著頭不理人,長大一點才學會自己多做一些事,也贏夫人一句夸獎。所以少爺您可多擔待些,這丫頭分明是這些年攢醋攢夠了,跑您這兒撒氣來了!”
“我哪有!”離鳶立刻炸毛。
林氏卻笑開了,久違的笑容讓她整個人都瞬間精神了不少,離鳶眼見著林氏笑了,原本還有些不服氣,想了想,就歇了。
哪知轉眼便聽謝蘊道:“嗯,我不跟醋葫蘆計較?!?p> 這一下,錢婆婆也笑了,林氏更是笑得開懷,可離鳶卻徹底炸毛了:“誰不跟誰計較??!不是,你才是醋葫蘆!啊啊啊,夫人我沒有醋,不是,我不是葫蘆!”
……笑過鬧過之后,林氏吃了藥,直接讓離鳶跟謝蘊去了書房。
離鳶不想去——她還惱著呢,可林氏卻神神秘秘道:“去吧,允兒有話跟你說?!闭f完還不忘轉頭朝著謝蘊眨眨眼。
謝蘊無奈的看了母親一眼,轉身領著離鳶走了,兩人一前一后進了書房。
走進書房,這里早不是月前那副凌亂的模樣,正經的三間,西間是從前謝夫子的書房,離鳶還記得那一夜林氏就是坐在那個大大的書案前,抱著自己放聲痛哭……
眼下似是因著謝夫子的下葬,西間的東西空了不少。
謝蘊挑了一些謝夫子從前慣用的一些器皿,包括他珍藏的幾本書卷原卷,兩副羊皮畫卷,跟著謝夫子一起葬了。剩下的這些,也都陸陸續(xù)續(xù)裝進了盒子里,眼瞅著卻有幾分人去樓空的空曠……
三間之間沒有阻隔,離鳶直接停在一進門的地方,眼瞅著謝蘊,抿著嘴不吭聲。
謝蘊揉了揉眉角,沒想到母親竟讓他這會兒就跟離鳶說,早知道便不說那句惹惱她的話了。
他抬眼又看了離鳶一眼,眼看她咬著下唇,分明還是一副氣不過的樣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道:“我確實有事要跟你說,不過眼下書房太亂,我們不如先將這里整理一下吧?!?p> 說著,他指了指著原本散落在地上的幾個木箱,遲疑道:“聽母親說你也習過字,如此……你幫我整理書卷可好?我已在箱子上標明了,這個是放經卷的,這個放游記,另外一些雜記、術數(shù)放在你腳邊的那個箱子里,父親的那邊的手稿和畫布我打算收到圓桌那個木盒中,回頭給母親送去,剩下一些筆墨紙硯,以及我從前閑來無事寫的手札都放進門口的大箱子里?!?p> 謝蘊說著,便自己動起手來,一卷卷的竹簡被他拿起又放下,動作雖不算麻利,倒也稱得上行云流水,配上那絕壁無暇的長相,倒是賞心悅目。
離鳶沉默了一下,也不矯情,抬手便干起活來。
得虧于這些年的境遇,這一世要說離鳶哪里進步了,便是從前不食人間煙火的離鳶上神,實實在在學會了干活。
洗衣、做飯、劈柴、灑掃,從前在嬸嬸家,離鳶一直做著這些,后來來了謝府,在林氏的教導下,她又學會了縫衣織布,再后來便是草藥的炮制……
離鳶動手之后,收拾的速度肉眼可見的趕超著謝蘊,直把謝蘊看愣了。
他隨手查閱了幾卷離鳶整理的書卷——分毫不差,于是手上的動作悄無聲息地停了下來,目光直直的放在離鳶身上,想著不久前林氏給他“布置的任務”,想著這一個月來離鳶在謝府遭難后的所作所為,再想到那個讓他驟然放松的下午……漸漸陷入了沉思。
……謝蘊這廂在想什么不得而知,另一邊,剛剛能坐起身的林氏卻跟錢婆婆犯起了嘀咕:“也不知我兒跟鳶兒談的如何了?”
“夫人孩子氣,身子還沒好利索就要欺負少爺?!?p> 錢婆婆接過林氏用完的茶杯,靜置一旁,又回身給林氏掖掖被角,眼看著林氏僅僅只是小坐了一會兒便忍不住疲憊的模樣,到底不忍再苛責。
林氏又哪里不知是自己心急了,只是……
“我是怕自己有個萬一……”
“呸呸呸,”錢婆婆見狀連忙打斷:“夫人切莫亂說,大夫都說了,您已經大好了,將養(yǎng)著就可以了?!?p> 林氏沉默了一下,半響后輕聲一嘆:“可是婆婆,世事無常??!”
她的眼眶眼瞅著又要泛紅,卻硬生生一咬牙,強忍著心中的苦澀道:“過去是我和子言天真了,總覺得自己還年輕,便縱著允之一門心思扎進學問當中,可他謝子言也是讀了一輩子書的人,最終卻折在了這黃白事物上……如此認死理,心中稍有愧疚便過不了自己那關,我是怕允之日后也像他一樣,學來學去,倒被一些莫須有的氣節(jié)折了腰呀!”
錢婆婆怕林氏病情又要反復,連忙坐到她身側,輕撫著她的后背喃喃道:“都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夫人多想想少爺,還有鳶兒,切莫要再動了氣啊?!?p> 林氏也知自己眼下急不得,硬逼著自己長舒了一口氣,“婆婆,您是知道允之的,這孩子打小便聰明的嚇人,讀書可以過目不忘,旁人要學好久的東西,他看一遍就會了……我從前身子骨不好,老生病,只道我兒天資聰穎,卻忽略了人心,忘卻了智多近妖,便容易讓人心生畏懼,進而遠離……”
錢婆婆輕拍著林氏的背,當她像個孩子一樣的摟在懷里,心中雖有不忍,卻沒有阻止林氏說下去,她知道這些過往林氏已經憋了太久太久,只盼她能將心中的苦道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