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虛情假意
接下來樂伎山儀對這件事的描述,與譚懷柯之前從扎里叔、申屠灼那里聽來的有些相像,卻又不完全一樣。
她說:“我最開始只是覺得扎里這個人還不錯,燒得一手好菜,瞧著粗獷,實際上卻很細心,只要是他在意的人,有什么忌口他都記得清楚,喜歡吃什么他還會另開小灶。”
譚懷柯道:“我想他應(yīng)當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在意吧?”
“不是,但他為人直爽,在樂府里也結(jié)交了不少好友,比如灼公子、池樂官,還有西境來的樂伎,他都會特別關(guān)照。我能成為其中之一,料想他對我有意的,但他從未與我訴過衷腸,也從未有過逾矩之舉,只是為我學做大宣南方的菜色,偷偷送給我品嘗,問我好不好吃,哪里要改進,笨拙得很?!?p> “你是他的心上人,自然是最特別的那個。”
“是啊,慢慢地我就知道了,他心悅于我。”山儀語氣平和,“他長相俊朗,又有一技之長,當時我就想著,機不可失,或許我可以讓他幫自己擺脫奴籍?!?p> “扎里的長相……俊朗嗎?”譚懷柯一時走了神,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張胡子拉碴的臉,實在看不出哪里俊朗了,莫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如今是何模樣了?”山儀頓了頓,無奈道,“好久沒見他了,怕是頹廢了不少。他這人邋遢起來就是滿臉絡(luò)腮胡,須發(fā)打著卷虬結(jié)在一起,壓根看不出面容?!?p> 譚懷柯拉回思緒:“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在利用他?你對扎里……不曾動心嗎?”
山儀嘆了口氣:“我的確是在利用他——我制造與他獨處的機會,夸獎他新學的菜色;對著他笑,彈琴給他聽,唱吳儂軟語的歌謠;對著他落淚,向他傾訴自己的孤獨和苦楚;等到時機成熟了,便告訴他自己想要離開樂府,擺脫奴籍,去過尋常人相夫教子的日子。細細想來,這些在當時都是虛情假意的算計。”
“扎里覺得你們是兩情相悅,他愿意為你做任何事……”
“是啊,他一直愛得堅定又熱烈,是我問心有愧?!鄙絻x垂首道,“若是夜奔能成,我真的想過要與他雙宿雙飛,去西境安定下來,可惜還是事與愿違……”
“你們的計劃籌備了那么久,為何會突然被揭發(fā)?”
“扎里說這件事被灼公子發(fā)現(xiàn)了,灼公子勸他放棄。那時我也很害怕,所以我也想中斷計劃,但扎里不想再等了,他覺得那夜大部分樂伎都要出府登臺,我提前稱病不用參加,是個絕佳的機會,他相信灼公子不會刻意阻撓自己,可沒想到最終還是功敗垂成。”
“你也覺得是申屠灼泄的密?”
“不,我被關(guān)了一個月后出來,就大致猜到是誰揭發(fā)的了。那是我的一個同僚,曾與我有過琴藝和登臺位置之爭,恐怕是從我身上發(fā)現(xiàn)了端倪,才會及時通報這件事。灼公子雖然知道我們有心潛逃,卻不知我們計劃的細節(jié),不可能讓人把我們堵個正著。”
“為了這事,扎里還與申屠灼鬧著別扭?!弊约倚∈暹@口黑鍋背得著實冤枉。
“他心里清楚,只是比起灼公子,他更不想把罪責推到我身上罷了。”山儀失笑,“從前在家中翻過幾卷《胡族逸志》,上面說烏須人髯發(fā)茂密,野性難馴,這倒是真的;又說他們未受教化,粗俗不堪,這就做不得準了。”
“盡信書不如無書。”譚懷柯贊同道,“大宣有許多書把胡人描繪得如妖魔一般?!?p> “是啊,落難為奴后親身結(jié)交,便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性情率真,愛也愛得熱烈,恨也恨得坦蕩……正因如此,我才更覺無顏面對他。”
“所以他來給樂府送柴,你都避而不見?”
“我見過了。當初他生生受了那么重的責罰,我豈能放心的下,可也只是在樓上屏風后悄悄看了幾眼,知他沒有大礙便可以了。”
“他還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呢?”山儀端起的茶盞灑出幾滴水漬,“我沒有他那般無畏,也不想再逃了。我愧對于他,更不想再傷害他,我不能讓他以為我還抱有希望,否則他還會想方設(shè)法來救我,他就是那么傻的,還未看清別人的真心,就愿意付出一切?!?p> “他自覺愧對于你,你又自覺愧對于他……”譚懷柯嘆道,“你當真放棄了嗎?再也不想擺脫奴籍,與他去過尋常夫婦的日子了?”
“我不是買賣成奴,而是獲罪成奴,本就難以脫籍。我認命了,暫且就這樣吧?!鄙絻x拿出一塊絹帕,取來筆墨,在帕子上書寫,“他性子固執(zhí),我不知能否勸得動他,總之你將這封書信交予他,要如何做,由他自己決定吧?!?p> 既已知曉她的意愿,譚懷柯便不再強求二人相見。
她收下絹帕:“多謝山儀娘子相助?!?p> 山儀笑了笑:“我助你,亦是在助我自己。否則泱泱眾人,只當我與他情深似海,不舍繾綣,卻無人知我真意,帶出去的話便失了分寸?!?p> 譚懷柯朝她一禮,臨行前說道:“你可知鏡花水月,照出的是真的花,亦是真的月。”
那些所謂的虛情假意,又是源自何處呢?
無有情愛,何來愧悔。
步出隔間時,譚懷柯看見山儀斂眸枯坐,淚痕未拭,面前的茶盞中泛起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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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兒盡忠職守地候在外面,譚懷柯正欲與她相攜離開,就見申屠灼和池樊宇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攔著她問東問西。
池樊宇急得不行:“聊得如何了?他們還能和好如初么?”
譚懷柯翻了個白眼:“池樂官若是能脫了樂伎山儀的奴籍,他們便能和好如初,雙宿雙飛,當一對神仙眷侶。”
池樊宇:“……”他哪有這個權(quán)利。
申屠灼也很是在意:“她到底愿不愿去見扎里一面?好好的有情人鬧成這樣,我這心里也怪難受的?!?p> 譚懷柯?lián)u了搖頭:“她不愿相見,但讓我去遞封信。”她抬手截住兩人話頭,“信上的內(nèi)容你們就別想看了,我只能告訴你們,就當是一對癡男怨女,被愧疚壓垮了情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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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里看到那方絹帕時,將大手反復擦了幾遍,才顫抖著接了過來。
這是自他被住處樂府以后,第一次收到山儀的回應(yīng)。
絹帕上的字跡纖細雋秀,卻韌如蒲柳——
山儀未曾想過,汲汲所求竟害汝至此。
郎君每每蹣跚而來,猶如口舌責罵、刀斧劈心,妾之愧悔無窮盡矣。
天不遂人愿,吾亦非良人。
情絲不可再續(xù)。
盼君珍重,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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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零丁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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