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厲的鷹隼鳴叫聲劃破長空，紅日在大漠盡頭緩緩落下，把耀眼的金黃余暉撒在蒼茫的戈壁灘上，疾風(fēng)卷襲著堅韌如刀的干草，卻只能掀起一層細(xì)砂和小石塊。飛沙走石間，一支車隊正徐徐前行。領(lǐng)頭的官兵騎著匹棕紅色鬣毛的馬，其后，幾個零星的士兵步行在三輛極大的馬車周圍，與其說是馬車，不如說是囚車，車帷蓋住木質(zhì)的簡易牢籠，而牢籠中關(guān)押的竟全是女眷。

　　他們的目的地，是距此還有一里左右的庫奇鎮(zhèn)。

　　“把年紀(jì)大的夫人、婆子們帶到后帳充后勤，丫鬟們充作軍妓，送給兄弟們，余下的小姐們留下來配牌子?！?p>　　領(lǐng)頭官兵的寥寥數(shù)語，便決定了女眷們各自的去向和命運(yùn)。

　　蘇妜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她的丫鬟杏兒在一群哭嚷的女人中被拖走，直至身影消失在這巨大的軍帳帳門。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去救杏兒呢？

　　朝堂中赫赫有名的蘇將軍，受奸人陷害，春末定罪，夏末處斬。而蘇夫人于蘇將軍處斬當(dāng)日自縊于蘇府，只留下蘇家獨女蘇妜一人。蘇府的下人們逃的逃，散的散，愿意留下與主子共生死的只有從小侍奉在蘇妜身邊的杏兒。于是，她們和其他三十余名罪臣的女眷們一起被發(fā)配邊疆。

　　蘇妜還記得，蘇夫人當(dāng)著她面自縊前，曾捧著她的臉，含淚道：“活下去，無論之后會受何種侮辱、何種苦難，都要想辦法活下去?！彼帽M畢生力氣號啕大哭，抱住娘親問：“為什么您不愿意活下去呢？您走了，我怎么活？”而蘇夫人只輕道了句“對不起，我想去見你爹”以作訣別。

　　可有時候，生死并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啊。

　　“蘇妜，副將杜韜?！碧K妜接過那個領(lǐng)頭官兵發(fā)來的小木牌，細(xì)細(xì)一瞧，上面刻著“杜韜”二字，還用朱筆描過。

　　“姜湫漣，副將朱固?！蹦莻€姜家庶女蒼白的面容上竟露出一絲笑意，像珍寶似的把牌子捧在胸口。

　　“林可蘭，中郎將張昭明?！?p>　　……

　　待幾位小姐們都分到木牌后，那位官兵說：“今后，木牌上的人便是你們侍奉伺候的對象，別的不用管，只須伺候好諸位大人的起居便可。待三軍凱旋之日，讓你們脫了奴籍，納作一房小妾也未嘗不可?！敝T位小姐有些騷動，或喜悅，或從容，或悲嘆，或不甘。他又道：“木牌收好，若是掉了，士兵們可是不認(rèn)人的，把你們當(dāng)作細(xì)作或是軍妓，我可救不了你們?！?p>　　蘇妜隱忍不發(fā)，只暗暗咬牙。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還是忍忍算了吧。

　　“每日飯點自行到后廚領(lǐng)食，洗浣衣物到庫奇河，平日里沒事就少在軍營內(nèi)走動，安分地待在帳里，別滋生事端，擾亂軍心，否則……”那官兵故意留半截話不說完，便遣士兵進(jìn)帳領(lǐng)著各位小姐離開到后廚領(lǐng)食，并將其送到各自應(yīng)去的的軍帳之中。

　　待小姐們陸續(xù)離開后，終于，帳內(nèi)只剩下兩人——領(lǐng)頭官兵和蘇妜。

　　看樣子，他是有話要同她說。

　　“蘇妜小姐，我是楊青，你可認(rèn)識我？”

　　蘇妜疑惑不解。這個人從京城押解罪臣女眷一路護(hù)送到庫奇軍營，照這一層面上說，蘇妜是認(rèn)識他的，可他的話里明顯指的不是這個認(rèn)識。蘇妜著實想不起在蘇家敗落之前何時見過他，只好悶著不說話。

　　楊青嘆了口氣，道：“罷了，我與你并沒有當(dāng)面相見，不認(rèn)得也正常?！?p>　　這話里怎么頗含惋惜之意？蘇妜雖疑，但還是問道：“你……有話想單獨和我說？”

　　“我本屬蘇將軍麾下，但蘇將軍被召回京城后，我仍駐守庫奇，無法幫他半分。后來，庫奇的守城將領(lǐng)換成了朱間將軍，我又被調(diào)到朱固副將手下，訓(xùn)練新兵等雜事煩多，一直無暇分身，直到被調(diào)回京城去押送罪臣女眷，才知道蘇將軍他……已經(jīng)遇害了，我好恨，恨自己無法幫他洗刷冤屈，恨自己無法幫他分擔(dān)罪名……我……一直都心懷愧疚，所以，我想把他對我的知遇之恩報答給你，可能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但如果，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幫助你?！?p>　　聽了他這些話，蘇妜反倒冷漠了許多，面無表情道：“幫我脫了奴籍，能做到么？”

　　“這……”楊青面露難色。

　　“呵，我沒什么需要的，不勞煩你幫忙?！碧K妜滿臉冷笑，“送我去我該去的地方吧?！?p>　　這話扎心了。

　　其實這也不能怪蘇妜，只是蘇家敗落后，人走茶涼的事她見得太多了，她再也不敢相信有誰會真心幫助她了。

　　“我雖然不能幫你脫了奴籍，但讓你在庫奇鎮(zhèn)的生活好一點還是可以的，如果你需要……”

　　“不需要，謝謝，”蘇妜冷冷地打斷他。

　　“你先別急著回答，等你想通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睏钋嘁彩莻€好脾氣，竟然沒生氣，“算了，我還是先帶你去后廚領(lǐng)食吧?！?p>　　暮色漸濃，朔風(fēng)呼嘯，夜已生涼。

　　蘇妜從后廚那兒領(lǐng)了一個馕，便回帳艱難地嚼咽起來。

　　沒有珍饈佳肴，有的只是一個冷硬糙餅；沒有錦衣羅裳，有的只是一件粗布麻衣；沒有脂粉華飾，有的只是一支粗陋荊釵；更沒有溫軟閨房，有的只是屬于另一個男人的軍帳，帳內(nèi)，一桌，一椅，一架，一盆，一屏，一桶，一床，一柜。

　　想著想著，淚便流了下來。

　　其實，對楊青的強(qiáng)硬態(tài)度都是裝出來的吧，也不知是在捍衛(wèi)著誰那可憐的自尊心。

　　反而她一個人時，是她最脆弱的時候。

　　她本以為自己內(nèi)心足夠強(qiáng)大，卻還是脆弱到哭泣，她本以為這半個多月的以淚洗面早已耗盡淚水，卻沒想到眼淚竟還未干涸。

　　她不是一個堅強(qiáng)的人吧。

　　可是，要活，必須學(xué)會堅強(qiáng)。

　　胡亂抹了抹眼淚，蘇妜繼續(xù)啃食馕餅。

　　庫奇鎮(zhèn)，這個她父親曾駐守過的邊疆重鎮(zhèn)，也不知是什么模樣，此后，她怕是得在這兒呆上好一陣子了。

　　蘇妜剛把最后一口馕塞進(jìn)嘴里，帳門便被掀起，蘇妜有些害怕地瑟縮了一下身子。

　　那男人約莫二十出頭的樣子，一襲銀白戰(zhàn)甲，手抱紅纓頭盔，有些痞氣的五官此刻正擺出一副難以言明的表情，而那雙清明黑亮的眼睛探究似的打量著蘇妜，最后，竟發(fā)出意味不明的一聲冷笑，嚇得蘇妜再次瑟縮了一下身子。

　　“蘇君榮獨女，蘇妜，沒錯吧？”蘇妜不答，他似乎也無意等待她答復(fù)，只說：“我，姓杜名韜字有為，朱間的養(yǎng)子，所以，有什么心思別打到我身上來?！?p>　　杜韜還特意把“養(yǎng)子”二字咬得極重。

　　可她會有什么心思呢？莫名其妙，蘇妜腹誹著。

　　杜韜走到桌邊，放下頭盔后把蘇妜從椅子上拽起來，真是一點兒都不客氣。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奴隸，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準(zhǔn)違抗我的命令！我雖不打女人，但要是惹惱了我，我有的是辦法折磨你?！?p>　　蘇妜總覺得杜韜對她有很深的敵意。她現(xiàn)在只想遠(yuǎn)離這個危險的人。

　　“退什么？”蘇妜剛退后了一步，就被杜韜的聲音嚇得怔住，然后聽見他說：“來給我卸甲?！?p>　　蘇妜定在原地不動。

　　“我說話你沒聽見嗎？”杜韜極不耐煩，可當(dāng)他聽見蘇妜弱弱地吐出“我不會”三個字后，他瞬間泄氣。果然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翱辞宄?，我只示范一次?！?p>　　于是，原本打算享受被人伺候待遇的杜副將，今晚不僅自理，還要順帶給“奴隸”蘇妜作講解。

　　如何脫戰(zhàn)甲和頭盔，脫下來放于何處，洗澡水用水桶去何處打，怎樣提水桶更省力，水的多少和水溫怎樣最合適，屋子里的東西什么碰得什么碰不得……

　　折騰了半宿的杜韜終于在床上躺下了，他覺得，這竟比白天校場練兵還累！

　　“喂，女人，記住沒？”看見蘇妜點了點頭，杜韜頓時覺得輕松不少?！鞍褵舸盗?，睡覺?！?p>　　杜韜剛滿足地閉上雙眼，就聽見蘇妜在那邊支支吾吾地問：“我……我睡哪兒？”

　　睡哪兒？

　　杜韜猛地睜眼，瞟向滿臉通紅的蘇妜，意識到這是個重要的問題。

　　思索良久，杜韜起身到桌邊倒了半碗水，又把它放在了床中間。

　　“一人一半，不能越界?！?p>　　杜韜又再次和衣躺下，而那半碗水分毫未灑。

　　蘇妜盯著那個“君子協(xié)議”看了半晌，才轉(zhuǎn)身到屏風(fēng)后面準(zhǔn)備洗洗睡了。

　　閉著眼睛的杜韜輕聲抱怨：“麻煩?！?p>　　其實蘇妜也覺得麻煩，她還得重新提水洗澡，睡覺時還要紋絲不動，最麻煩的是明天開始她還得伺候這個故作一副威嚴(yán)模樣的男人。不過，興許他是個好人呢，蘇妜這樣想著。

　　一聲輕輕的吹氣聲后，帳內(nèi)霎時陷入黑暗，蘇妜小心翼翼地躺下，又小心翼翼地用被子裏緊身體，她突然意識到這床被子理應(yīng)是杜韜的，剛張開嘴，還沒發(fā)出聲音，就聽見杜韜的聲音響在耳畔：

　　“明天記得去拿一床新的被子，還有，明天開始幫我暖床?！?p>　　“噢。??？”蘇妜有些措手不及，所幸，這夜色正濃，掩住了她緋紅的雙頰。

　　隱約從別的軍帳內(nèi)傳來哭叫聲，蘇妜再次緊了緊被子，想把自己蓋得嚴(yán)實點。

　　“別亂動，把水弄灑了，咱倆誰都睡不成?！?p>　　蘇妜只好合上眼，不敢亂動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