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十安醒來的時候,還以為來錯了地方。誰能想到,號稱富甲天下的鄴城宮氏居然能有這么破敗的屋子。
墻不避風,瓦不擋雨,昏暗潮濕,墻面發(fā)黃,墻皮脫落,凹凸不平,嘖嘖嘖,還真是斷壁殘垣,家徒四壁。
要不是一旁那喜極而泣,淚流滿面,啜泣哽咽的喘不上氣的大肚婦人,抓著她的手,殷殷切切地看著她,一口一個心肝兒,我兒,你可算醒了,可把為娘嚇壞了,她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沒辦法,她這個人自小夢多,什么食人魚大白鯊,魑魅魍魎哥斯拉,太多了,做都做出經驗了。
顧十安被這憔悴婦人吵得頭痛,蹙著眉下意識習慣性地想按按太陽穴,結果這一動胳膊,不得了。
“嘶——”,疼,鉆心的疼,疼得不得了,疼的她想罵娘。
那婦人聞聲心疼得不得了,顫聲道:“阿顏,別亂動,你身上的鞭傷還沒好,小心蹭開了?!?p> 我擦,鞭傷?!誰他娘的干的?疼死老子了!
顧十安無語望天,只看到了布滿灰塵的蜘蛛網,還有屋頂垂下來的幾根稻草,她主要是想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順便判斷一下當前的形勢。
殊不知她這番目光呆滯,滿目無光,心如死灰的模樣,崔玥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生怕她一個想不開,就走了極端。她越想越害怕,以至于到最后雙手顫抖,捂著眼睛,淚水從她的指縫滲出來,顧自嗚咽不已。
顧十安聽得頭痛,這才轉過頭來望向大腹便便的崔玥玥,望著那似曾相識的面孔,輕聲試探道:“阿娘?”,聲音虛弱無力,縹緲的只剩下氣聲。
真不能怪她冷淡,實在是她對母女相處之道真的是半絲經驗也無,畢竟上輩子倒了八輩子血霉才托生了那么一對兒毫無人性不把她當人看的天殺父母,她沒提刀把人砍了就阿彌陀佛了。
但崔玥玥看向自己的目光那樣溫暖慈愛,眼袋烏青,擔憂中夾雜著疲憊,一下子就觸動了顧十安的心,直擊靈魂深處。那種目光顧十安再熟悉不過了,她曾在顧茴香的眼里看到過,那是所謂被稱之為“母愛”的光輝,滿心滿眼,真誠而炙熱。
崔玥玥的模樣實在是與顧十安腦海中的印象有些出入。亂糟糟的頭發(fā)一看就是很久沒有打理過,眼窩深陷,嘴唇發(fā)干,就連笑容也是凄慘勉強的,原本滿面的紅光早已被面如死灰所替代,皮膚暗淡無光,仿佛蒙上了一層灰,曾經優(yōu)雅驕傲的她低下了高昂的頭顱,淚水奪眶而出,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不止。
她覺得崔玥玥的狀態(tài)才比較危險吧。
顧十安下意識道:“阿娘,你別哭,阿顏不疼?!边@不出聲不要緊,一出聲她這嗓子就跟破了的鑼一樣,聲音又低又沙啞。
崔玥玥連忙起身倒茶小心翼翼地一小勺一小勺喂,望著顧十安瘦得脫了相的慘白小臉,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更洶涌了。
末了又先喂了粥,香甜軟糯,沒想到這么個鬼地方還有這待遇,這就是修仙的好處了,崔玥玥修習的是火系術法,雖說天資有限修為不高,但生火煮飯,起鍋燒油這個層次還是可以維持的。
崔玥玥又哄著顧十安喝藥,顧十安才勉為其難將那黑漆漆的中藥一飲而盡,苦的她直皺眉。
顧十安吧唧吧唧嘴,無語凝噎,明明聞著還可以啊,明明長得那么像可樂,味道怎么差的那么遠,實物與圖片有出入,差評!
一時間,陋室之中氤氳著糯米香與藥香,溫馨的不行。
“不疼?怎么能不疼?傷的這樣重,不疼才怪,都怪阿娘沒用,保護不了你,還要你反過來安慰為娘?!?p> 是啊,不疼才怪。
顧十安覺得崔玥玥流的淚比她方才喝的水還多。
她頭都大了,額,心塞。
#啊,親娘哭成這樣怎么哄,在線等,挺急的?。?!#
顧十安緩了緩,安撫道:“阿娘你別哭,現在哭有什么用,靈核被廢而已,又不是天塌了,不必為我憂心?!?p> 可不是天塌了嗎?對于修士而言,靈核被廢意味著此生與修仙事業(yè)一刀兩斷,再無瓜葛,普通人尚且難以自持,更何況是宮顏這種天才級別的修士。
被迫泯然眾人矣的滋味可不好受呀!
苦心孤詣掙扎這么久,可惜,一朝回到解放前。
顧十安大概猜到事情進展到哪一步了,宮顏這一生最落魄的無非就是那兩個命運大關。臨死的時候算一次,剩下的就是十五歲及笄禮那回了。
她當著滿堂賓客的面走火入魔,狂性亂發(fā),被在場眾人誤以為修煉旁門左道,更是有人趁機構陷她父親里通魔族,祖母更是因此怒急攻心,心疾復發(fā),吶,她唯一的靠山就這么倒了。
啊,天崩地裂,神啊,你倒是告訴我這副爛牌怎么打?怎么打?
她這本來還打算在不世閣里吹著微風,喝著下午茶,憑借天賦異稟,命運預判,從此躲過明刀暗箭,左擁美男,右抱靈寵,得道飛升,走上人生巔峰。
可惜了,理想有多么豐滿,現實就會有多么骨感,現代人誠不欺我!
顧十安繼續(xù)安撫崔玥玥,她算是看出來了,崔玥玥本人優(yōu)柔寡斷,沒有主見。但她對宮顏是真的好的沒話說,行走坐臥字里行間的真心流露不似作偽,那她上輩子到最后怎么就跟宮顏老死不相往來,母女情義盡斷了呢。
說是看破紅塵再不理凡間俗事,可是,崔玥玥這一眼可望之,她就是個七情六欲十分飽滿的俗人,她能有這覺悟,不見得吧?
她嘆了口氣,無奈道:“阿娘,你現在好生跟女兒講講,外面究竟鬧成什么樣了?”
咱娘倆兒的命運能掰成啥樣就在此一舉了,此事不解決,她愧對宮顏的殷殷囑托啊。
“還能怎么樣?外面?zhèn)鞯姆蟹袚P揚,說什么的都有,都是些惡人惡語不聽也罷。不過方才為娘聽下人們議論,說是今日老二家的請來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老們召開族會,要當著眾人的面了結此事,全九州有名有姓叫得上號的人物都要來評判一二,阿顏你別怕,一定會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p> 呵,顧十安冷笑一聲,指望他們真相大白,水落石出?這可是宮顏那傻姑娘等了一輩子也沒等來的東西。
她瞪大眼睛,目光殷切又無辜,可憐得很:“阿娘,你當真相信阿顏沒有。。?!彼D了一下,似是難以啟齒道:“沒有修習那等邪魔歪道?!?p> 不是顧十安有偏見,是這世道有偏見。自古正邪不兩立,邪道妖人禍害天下,荼毒生靈,正道之士除魔衛(wèi)道,保護蒼生。他們早就把正邪分配好了,上一世若不是大房一家三口死的死,走的走,失蹤的失蹤,宮家不想落得個苛刻不慈的名聲,宮顏又沒有闖下什么大禍,再加上蘇南絮從中斡旋,宮顏的下場也不會只是除族那么簡單了,他們不得撕碎了她才算。
崔玥玥不假思索道:“我兒心地善良,豈會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p> 顧十安任由崔玥玥毫不猶豫的信任之光所洗禮,心下十分熨帖。
#啊,親娘那么信任我,有那么一丁點小感動呢,嘻嘻嘻。#
她想了想又問道:“阿爹和南星呢?他們現在人在哪兒?”
崔玥玥嘆了口氣,擔憂道:“你父親他,外面都在傳你父親勾結魔族,離心背德。他自請去葳蕤山接受調查,以證清白。阿顏別擔心,玄真派乃我修仙界第一大派,玉玄真人最是剛正不阿,定能還你父親一個公道。”
得,已經走了,“南星呢?”
“娘差遣她跟著秀娘去天道樓給你外祖家送信了,有你外祖父同舅舅在,定能護得咱娘倆平安?!?p> 得,這條路也斷了。
哎,顧十安知道這回事,宮顏的父親宮燃浩浩蕩蕩一行人就是在去往葳蕤山的路上失蹤了的,說是失蹤,其實人是再也沒找到,一下子死無對證,這件事也就蓋棺定論了,后來的后來自然也就沒人在意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蹊蹺的緊。
至于,她外祖家,崔玥玥是天道樓老爺子的庶出獨女,自小備受寵愛,風頭無兩甚至蓋過了正室。老爺子寵妾滅妻以至于崔玥玥同崔家大爺也就是她那舅舅不和已久,怎奈他老人家身子骨不好,臥床已久。如今天道樓上上下下都以崔家大爺馬首是瞻,她娘這消息能遞到老爺子跟前兒才怪呢。崔玥玥到底沒看出來,她娘家一家子早就面和心不和了。
目前局勢不容樂觀,“阿爹不能去葳蕤山,如今這樁樁件件一看便知,皆是沖著我們一家三口而來,阿爹若真走了,就是中了那些個歹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了!您身邊可還有信任之人?現在就出發(fā),趕緊把人給追回來!”,顧十安暗暗祈禱,希望還來得及。
崔玥玥聽罷臉色發(fā)白:“沒,沒人了,就剩下南星和秀娘兩個隨侍了,剩下的全被你二叔關起來了,對,你二叔,娘現在就去告訴你二叔,讓他趕緊遣人快馬加鞭去把你父親追回來?!?p> 崔玥玥轉身就要往外跑,顧十安見狀立馬把人拉回來摁在床上,因動作幅度太大,扯動了傷口,白色的衣裙上不少地方都氤氳出血來,疼的顧十安頭冒虛汗。
崔玥玥驚呼一聲:“阿顏,阿顏,你沒事吧,娘,娘給你擦藥。”
顧十安慘白著臉搖了搖頭,“先別管這個?!?p> 她制止住崔玥玥的動作,冷靜道:“別去找二叔,他若當真顧念兄弟之情,你我母女二人也不會被打發(fā)到這個鬼地方來。你想想,祖母已經沒了,宮家嫡系就他和咱們兩家,若咱家這罪名真被坐實了,誰是利益既得者?”
崔玥玥嚇得臉色慘白:“你是說,你二叔,不,不可能,他與你父親一母同胞血脈相連,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他不可能害咱們的?!?p> 顧十安倒抽一口涼氣,本來她覺得崔玥玥天真爛漫,對人心不設防,遇到個這么好糊弄的便宜娘,于她這個換了芯子的假鳳虛凰正正好,省得掉了馬甲還得背奪舍的鍋,如今看來,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阿娘~”,顧十安喟嘆一聲,繼續(xù)道:“在絕對的利益面前,血緣親情單薄的就像一張紙,沒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你不能要求每個人的良心都沒被狗吃。”
血緣親情什么的最是不可信,原因請參照上輩子她倒了八輩子血霉才托生到的那對兒殺千刀的鬼父母。在絕對的利益面前,血脈親情就像玻璃,一碰就cei,一摸就廢,真的,真的不靠譜。
顧十安攥著崔玥玥的手腕,生怕她一個不冷靜就去跟宮昊攤牌,那可真是賠了親娘又折兵,得不償失啊。
其實她覺得宮昊不太像是幕后真正的黑手,畢竟宮昊虎則虎矣,卻還沒那個膽子敢把心思動到宮家老夫人身上。畢竟依她所看,宮老夫人在宮昊的心中積威甚深,跺跺地板就能嚇得他抖三抖的那種。
所以真正在背后推波助瀾的一定另有其人,但宮昊的手也一定不干凈,他至少也是個幫兇。顧十安沒敢給崔玥玥往深了挖,畢竟,她親娘出嫁前有她娘親爹不計原則的寵,出嫁后又有她爹毫無底線的愛,用她爹那護妻狂魔的原話就是,“為夫最喜玥玥天真爛漫乖巧善良。”
神特么天真爛漫乖巧善良。
咦~惡俗的夫妻兩個過去十五年里居然每天都在給親生女兒喂狗糧,不可原諒?。。?p> 一下子說那么多彎彎繞繞,都快趕上崔玥玥這輩子見過的后宅陰私了,她真怕她親娘一下子接受無能,再給留下什么心理創(chuàng)傷。
#咦~親娘太傻白甜怎么辦?在線等,挺急的#
崔玥玥臉色煞白,驚惶不安:“那可怎么辦?你父親他還不知去向,他要是出事,為娘可怎么活呀!”說著,眼淚又決堤,顧十安急忙又是哄。
“阿娘,你別慌,有我呢,從現在開始,您都聽女兒的好不好?”顧十安定定的望著她,似是在懇求她的信任。
那雙眸子深不可測,崔玥玥似是被那冷靜自持的目光所蠱惑,哭著點頭回應。
“那好,現在你聽我說,我再問,蘇南絮,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兒?”走到這一步,也唯有蘇南絮可堪信任一二了,只望他真的是如書中所言那般光風霽月浩然正氣了。
沒辦法,她現在誰也不敢信,若是真按著宮顏上輩子的記憶來判斷,她也就只有重蹈覆轍這一條路可走了,那走到最后,還不是個死?那她來這兒干嘛了?
崔玥玥疑惑:“蘇家大公子?”
顧十安點點頭。
“及笄禮那天你出事后受了鞭刑就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直到今日。是蘇家大公子把你從囹圄中一路抱回不世閣,又不假他人之手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你三天三夜,藥王谷的仙師診斷后說,說。。?!贝瞢h玥心有顧忌,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覷著顧十安的臉色,不知該斟酌什么措辭。
顧十安覺得心好累,想扶額:“說我廢了,我知道,阿娘,真沒事,您盡管繼續(xù)說,不用瞧我的臉色。”
崔玥玥這才在顧十安催促的目光下繼續(xù)道:“蘇家大公子有言法華寺念一大師于醫(yī)修一道造詣極深,他親自去求,說不定,說不定你的靈核,仍有修復的可能?!?p> 法華寺高等佛修念一大師,醫(yī)仙圣手,傳聞能夠醫(yī)死人活白骨,蘇南絮入世之前曾是他的親傳弟子。念一對他極為看重,若是蘇南絮親自去求,念一十有八九是要給他這個面子。
不過大概率是沒可能了,畢竟在醫(yī)仙那本書里,宮顏是直到死也是個毫無靈力的廢人。
得,最后一條路也斷了,藍瘦,香菇。
“蘇家大公子看著的那幾天似乎這宮家上上下還是如往日一般沒有什么不同,可他前腳剛走,方愚后腳就把咱們舉家扔到這么個無人踏足的犄角旮旯里來了。”
顧十安冷哼:“正常,底下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狗雜碎,見風使舵的本事最是牛。。。厲害,都不用別人教的?!?p> 呦呦呦,幸虧及時剎住車,差點就暴露了。
顧十安沉默不語細細思量,崔玥玥也心慌的不行卻不敢打擾顧十安想辦法,因為顧十安現在是她唯一的支柱,如果連顧十安也要倒了,她就真的只剩絕望了。
半晌后,顧十安沉吟:“現在是什么時辰?”
崔玥玥快答:“申時了?!?p> 想來眾人午間小憩也該起身了,不過出了這么大的事,搞不好就是家族接替,多多少少要牽扯些仙門百家的既得利益,這么猛的瓜,他們能睡著嗎?
“阿娘還未吃飯吧?趕緊扒拉兩口,咱們去主堂宴客處好好看一場大戲?!?p> “去主堂宴客處作甚?”
“當然是自陳冤屈!”顧十安挑眉應道。
他們心照不宣約了這么一場大戲,她這個戲文里備受爭議的主角怎么能不親自登場呢?
崔玥玥猶疑道:“你身上的傷?”
顧十安意味深長的搖搖頭:“無妨,女兒有大用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