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長風(fēng)起處刀槍寒
這場偶來的大雪稍停之后，川軍和杜文悍一行人就在第二天啟程遼陽了。浙兵沒有收到直屬上級的命令，杜文悍就只好和川軍一同行進。他隨幾個將佐、哨騎走在隊伍前頭，一路行來滿目雪白直耀的他眼睛發(fā)酸。
“遼北拒諸胡，南扼朝鮮，東控夫余，真番之境，負山阻海，地險而要，中原得之，足以治胡，胡得之，足以抗中原，自古其離合關(guān)乎中原民治盛衰焉?！蓖蹩山诙盼暮范吥钅钸哆兜恼f道：“軍爺，您可知……”
這王可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從上次杜文悍不理他以后，他自覺老杜是個善待孤老的好脾氣，就時常在他耳邊掉書袋，讓杜文悍聽得心煩。
“你身為驛站屬下，且為我說說咱們這一路行程吧?！倍盼暮诽_踢了一下驢屁股說道：“今日已是二月十七，我等何時才能到達遼陽?！?p> “好教軍爺知道，咱們這一路自廣寧起，須經(jīng)盤山驛、西平驛、沙嶺驛，于西寧堡（即西平堡）城郊涉水三岔河，再于牛莊驛歇腳，途經(jīng)海州衛(wèi)衛(wèi)城后往北再走一日半的路程便是遼陽。”王可近捻著嘴邊的胡子說道：“言語說來不過四五百里的道路，哨騎縱馬兼程不過一晝夜間，但我等軍馬步卒每過一處尚要點驗文書，另備補給。前途若無雨雪，還需七八日的路程。”
杜文悍點點頭，自覺雙腿有些腫脹，轉(zhuǎn)而抬頭看了看隊列后的自家兵丁，一個個也都是面帶疲憊。反倒是川軍雖身負棉甲但都精神百倍，足見差異。
老杜估計并不是這伙川兵不累，只是人家不掛在臉上。
早上出發(fā)，到現(xiàn)在已行軍三個時辰，以杜文悍的體能小腿已經(jīng)能感覺到有些腫脹。
“軍爺，今日天氣好，前面不遠便是西平驛了。”王可近見杜文悍面色不好，便說道：“待我卸了鹽米，您且騎一頭騾馬吧。”
杜文悍擺擺手沒說話，他打量了一下王可近的一雙兒女，只見這兩個小東西也是額頭汗津津的，便說道：“你空了騾馬便載著你這一對兒女吧，還有不要叫我軍爺了，你這一把年紀，我耳朵里聽來怕折壽。”
杜文悍正說著話，只見袁天野吩咐一個擎槍的哨騎向后隊馳去，那哨騎嘴里喊著：“稍停！稍停！袁千總召各隊把總上前議事！”
一夜沒見秦婉娘了，這漂亮姑娘這會兒又騎著她的小紅馬來找杜文悍，她一臉的公事公辦道“杜文悍，隨我上前?！?p> 這可是她第一次叫杜文悍的名字。
“好嘞，四東主?！倍盼暮芬桓暮屯蹩山e扯時那副心煩樣子，將肩上的長槍塞到孟三兒手里，腳下小快步跑的歡。
杜文悍學(xué)著秦婉娘手下的兵丁一樣叫她，她也不搭理，只是坐在馬上朝前走。
他也放開了，這會兒沒什么不敢說的，他悄聲道：“婉娘，婉娘……”
秦婉娘還是不回話，這會兒已經(jīng)走到袁天野一眾將佐近前。
秦婉娘下馬站在袁天野身后說道：“袁千總，杜文悍來了?！?。
杜文悍也不說話，只是拱了拱手便站在一旁，一雙眼睛還是直直的瞧著秦婉娘，只覺這姑娘不撒潑時，端的是身姿款款，美色妖嬈。
不一會兒眾把總到齊，只聽袁天野說道：“昨夜我已經(jīng)與你等說明白了秦帥的軍令。雪天路難，若照常趕路，某怕誤了前方軍情?！?p> 眾兵丁面色清冷都在認真的聽著，袁天野又說：“我已派人持有司文書提前趕往各衛(wèi)堡驛城，適才哨騎回報，西平驛已另行備好馬車給養(yǎng)，只待我等到了稍事休息便可直驅(qū)沙嶺驛?！?p> 好家伙，袁天野倒是精明，如此強行軍估計明晚就能抵達三岔河，杜文悍估計兵卒體力不一定跟得上，特別是低溫雪天，熱量消耗尤其巨大。
“杜把總，你雖不歸我麾下統(tǒng)管，但還請約束軍士，切莫誤了前方戰(zhàn)事?！痹煲扒鞍刖湓捝杂卸卮?，后半句又說道：“度過三岔河以后，就全靠杜把總麾下引路了?！?p> 袁天野為人謹慎，作為援遼的兵馬將佐，他如此斟酌著說話已經(jīng)是大給杜文悍臉面了。
老杜抱著拳頭說道：“袁千總只管前行便是，咱麾下定不會有人掉隊，不過還請袁千總勻我一架馬車，我那隊伍里尚有老人孩子。”
“可以。”袁天野說完便交代人安排去了。
杜文悍心知這一路急行軍，定沒機會和秦婉娘說什么了，只待度過三岔河再琢磨機會。那邊袁天野還在和麾下交代事情，杜文悍蹲在路邊抓了一把積雪揉在臉上。
濕漉漉的，一下子頭臉清醒。這時候一副雙駕的馬車也被派給了杜文悍，他便帶著馬車回到自己隊伍里。
杜文悍招呼眾兵丁將兵刃都放上馬車，然后吩咐王可近一家三口駕車，又給每個人都分了一捧炒熟的粟米掖在口袋里，用來含在嘴里混著雪水生津止渴。
卸了粟米，如此又多出一頭空閑的騾馬，杜文悍讓體弱的落魄書生沈何騎在騾子上來回巡視隊伍，若有患病的就趕快弄上馬車，給王可近一家三口照料。
最后，杜文悍又吩咐羅百草領(lǐng)著幾個熟悉遠近道路的軍戶，隨侍在馬車周遭一同走在隊伍前列。
杜文悍剛吩咐完，傳令的哨騎又開始前后跑動：“啟程！啟程！”
在西平驛稍事休息后，眾人便又啟程，過了午后，天氣漸寒，又有風(fēng)起了。沈何踹了半天騾子，還是沒明白怎么駕馭這畜生，杜文悍沒法只得又派一個人給他牽騾子。
杜文悍把督戰(zhàn)隊那五個呆頭呆腦的憨貨帶在身邊來回巡視隊伍。
這第二段行程沒走出多遠，隊列后頭一個消瘦的漢子臉色就越來越差，杜文悍剛走過去，這人便雙膝一軟‘砰’的一下跪倒在雪地里。他快步轉(zhuǎn)身，搭著肩膀就把這人扛了起來，一摸額頭燙的嚇人。
“這特娘的，肚里沒有油水，哪扛得住這天寒地凍的天氣?！倍盼暮钒欀碱^兀自罵道：“待往后日子，得尋些好東西給兄弟們添添肥膘。”
“軍頭，軍頭，您可別丟下小的?！边@瘦弱漢子趴在杜文悍肩膀上迷迷糊糊的求救道：“小的家里就剩我一個了，求您搭救小的一條賤命?！?p> 這軍漢瘦的都撐不起破舊的鴛鴦襖，杜文悍伸手一摸，鴛鴦襖里面兩排硌手的肋骨空蕩蕩的，都是順著袖口灌進去的寒風(fēng)。
杜文悍扛著這個瘦小子，快奔幾步送上馬車，他囑咐道：“王老先生，我那行囊里有幾塊老姜，你照顧他就著米湯喝了，有勞您老了?！?p> 王可近抱拳道：“把總盡管放心?！?p> 杜文悍點點頭回頭看著在寒風(fēng)里瑟瑟前行的眾兵丁，心道：此去遼陽的路，才剛剛開始啊。
……
到達沙嶺驛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眾兵丁具是凍得五指發(fā)麻，面龐青紫。
杜文悍也沒好到哪去，十個手指都已經(jīng)回不過彎了。孟三兒幾個更是惡心，袖子上抹的全是鼻涕。
沙嶺驛，壘石建城，城墻高三米多，每面長六百多米。城中積聚米糧，下轄三個百戶所，有一守備將軍鎮(zhèn)守于此。
接待杜文悍一行人的并不是此地守備，來人官職是個百戶，名叫陸朝忠。說是守備將軍，早已奉命點齊精兵趕赴遼陽了。
這人里外打點，安排眾人休息，進退有度不失禮節(jié)。
杜文悍手下的四十人共占了三個營房，杜文悍帶人挨個營帳巡視，查看病患，又著人配給烈酒、老姜驅(qū)寒。
諸事安定，杜文悍自己坐在自己的床鋪上看著一屋的兵丁們。
眾人有的擠在堂下烤火，有的捧著熱乎的米湯正喝著。
沈何裹著破被子靠在杜文悍旁邊說道：“大哥，可是今日累了？”
“我不累。”杜文悍拍拍沈何的肩膀說：“你才辛苦，一個書生被我坑騙到軍營中餐風(fēng)飲露?！?p> 沈何瞇縫著眼說道：“大哥，我欲以忠義事你，你為何要說這些話?！?p> 若說兵卒之中尚有一人可信，除沈何外不做他想，杜文悍叫他投軍，他便投軍。杜文悍受命奔赴遼東，他第一個起身跟隨，棄家宅不顧，亦無二話。
忠義若此，還當如何？
此時，杜文悍鐵打的心腸想來，也備受感動。
……
次日凌晨，丑時剛過，眾人已開始起床收拾行裝，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冰冷的空氣，灌進肺里直讓人胸口發(fā)緊，杜文悍握著腰間的刀柄回望廣寧城方向，心道：老子一定要回來，不管遼沈大戰(zhàn)，還是八旗戰(zhàn)兵，老子要奪取廣寧，再與努爾哈赤、皇太極爭雄遼東！
身在局中的杜文悍不知道，因果的輪盤已然開始轉(zhuǎn)動，他的命運他自己也決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