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向來是不乏怪事流言的。這其中之一便是出自那些嘴碎的侍衛(wèi)婢女之口。他們私下里傳言，說是在夜里巡值侍候的時候，常常暼到君上一人獨坐在長安殿御階前，也不讓旁人候著，就那么自斟自飲，對著門前一大片月。他身形落寞，眼神迷離，如同天上失意的神明。
“說起來這長安殿的來由也怪——當(dāng)年是君上執(zhí)意要建，可建成以后既沒什么王公貴戚來過，也沒有什么妃嬪住進(jìn)去。難不成武帝造這殿，就是為了賞月亮？”
“怕不是賞月亮。服侍武帝這么些年了，武帝是個什么樣的人咱們還能不清楚嗎？一身天生的力氣是真的，經(jīng)天緯地的才略也是真的?？赡阋f武帝是個多愁善感的詩家公子，我是萬萬不肯相信的。你再仔細(xì)想想，這里真的沒人來過嗎？”
“好像…除了君上，還是有人來過的。謝太傅你知道嗎？他也偶爾來這里看看，自己一個人擱那站著。不過他和君上一樣，也是什么都不說。”
宮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聽了，也覺得頗為怪異。君上重情義他們是知道的，可他們不知道這殿是為了紀(jì)念哪一位舊友。也許是這孤寂的離影都城里久遠(yuǎn)的夜色讓武帝念起了昔日一同征戰(zhàn)飲酒的舊友，故而才久臥難眠，夜出寢宮，攜酒自斟。這么想著，也就不覺得多奇怪了。同時他們又暗暗遺恨道，時光真是流水一般吶，連當(dāng)年帶著一把樸刀就敢刺殺那些將領(lǐng)的意氣少年都已到了斟酒思故人的年歲，不知道他們這把老骨頭，又能活多久呢？
歲月就這么流著，不知道過了幾個春秋，幾位老人在時光的洪流中接連離開了他們愛過恨過的人世，連同他們身上那段有關(guān)武帝前半生征戰(zhàn)與愛恨的故事，一同埋進(jìn)那如同歷史般厚重的棺槨里。到了這年冬天，某夜大雪突然紛紛揚揚地飄落，君上又如往常一樣，一人披著裘皮大氅，圍爐坐在長安殿大柱旁，溫酒憶故人。
雪落滿階，染白了這片世界，獨留出君上周身爐火處的一點昏黃，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冬夜里孤單的螢火蟲。都城里不知何處傳來官人幽咽的簫聲，余音裊裊，如同高坐在云端的神明悲傷地懷念起他的歷史。君上望著眼前的成片的雪，緩緩閉上眼睛，聽得入神了，思緒不由得飄回小時候他和那位女子相遇的場景——那天也是皚皚白雪紛紛落下，結(jié)下了一生的緣。連洛口中不禁喃喃道來，
“殿有長雪，紛揚浩兮。
昔有美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止無愿兮。
今夕何夕，憶此良人。”
他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來凝視著手中剛溫好的留靈酒，繼續(xù)說道，“飄靈，一這么多年不見，也不知你地下冷暖。而這長安殿為你而建，我也算兌了諾言?；暧徐`兮，宅茲宜久——若是喜歡，就在這里歇歇腳吧?！?p> 注：文中短詩改自《詩經(jīng)?野有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