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雨,低矮的橋沿很是濕滑。泰強在上面擦了擦,就一屁股坐下去了。
坐在我對面的是個皮膚黝黑的老大叔,他的面龐倒挺帥氣,五官也長得整齊,眼睛炯炯有神,頭上的毛發(fā)整齊地往后梳去,粗糙厚實的雙手安分地放在大腿。他在甘蔗地里勞作了一輩子,現(xiàn)在剛剛進入人生的暮年。
由于今天沒有割甘蔗,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喝酒。
“你也想聽抓根寶的故事?”他望向我。
“泰強說在你這聽到了不少故事,我也想聽聽。”
這一下子打開了他的話匣子:
“那可多了,三百年前的故事我都知道呢,都是老一輩的工友講給我聽的。
“據(jù)說三百年前抓根寶在天際省橫行霸道、為非作歹,人送外號‘天際毒瘤’,當(dāng)時帝國人還在和你們諾德的起義軍打仗,本就民不聊生,抓根寶又在天際省各處胡作非為,天際省的居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簡直生不如死。
“后來抓根寶又跑到諾德人的古墓里去搞破壞,結(jié)果碰到了一個年輕的姑娘。那姑娘生得伶俐可愛,人又善良,本事又高,先是降服了他,后來便勸他改邪歸正,但是抓根寶不聽。那姑娘為了感化這個天際毒瘤,就每日陪伴在他身邊,督促他改邪歸正。整整三年過后,抓根寶本性頑劣,倒沒有被感化,卻陰差陽錯愛上了這個姑娘,向姑娘求婚,結(jié)果被姑娘拒絕了?!?p>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
“不過這姑娘也真是生性善良,見抓根寶對自己有意,便和他達(dá)成了約定:姑娘答應(yīng)只要抓根寶不再禍害天際省的人民并且不再干別的壞事,自己就愿意離開家鄉(xiāng),隨他回到艾斯維爾來,生生世世陪著他。抓根寶倒也是癡情,自此以后就什么壞事都不干了,對我們也比其他的老板要好些,但是他有做壞事的習(xí)慣,所以他一想做壞事,就會跑到基拉瓦的酒館里去喝酒,據(jù)說陪他喝酒的傭兵哈由和騙子麥奎就是他當(dāng)初在天際省的得力打手。
“也是他命好,自從他改邪歸正以來,一直受到月亮神的庇佑,活了三百多年都沒死——說起來這都是瑟拉娜大小姐的功勞。我要是能活到一百多歲就算撞大運了。”
“瑟拉娜大小姐就是當(dāng)初勸他改邪歸正的那姑娘?”我問道。
“是啊,是啊,他們兩個都很長壽,而且一點不顯老。有錢人會保養(yǎng)身體,我們窮人比不了?!?p> “既然瑟拉娜大小姐能夠降服抓根寶,為什么還要跟抓根寶做約定呢?不聽話捶他一頓不就完了?!蔽依^續(xù)發(fā)問。
“對啊對啊,如果瑟拉娜大小姐打得過抓根寶,為什么還要跟著抓根寶跑到我們艾斯維爾來呢?”坐在一旁的虎人聽了,回過味來,紛紛問道。
“嗯哼?!崩匣⑷讼袷侵藳鏊频?,奮力咳嗽一聲。
不過他回答了我的問題:“瑟拉娜大小姐天性善良,我們都是知道的。她只不過想用善心感化冥頑不靈的抓根寶罷了。而且她跟抓根寶在一起三年,不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吧。在艾斯維爾,抓根寶每年拿一百畝土地來給瑟拉娜大小姐種玫瑰花——哪個女孩子不喜歡這樣的卡吉特?”
“那倒也是,老板娘確實比老板強上不少?!薄白ジ鶎毘私?jīng)常喝酒,其他方面倒沒什么話說?!被⑷嗽谂赃呧止镜?。
這時,抓根寶已經(jīng)從基拉瓦的酒館中出來了,他們的聲音壓低了些。
“真是乏味無聊至極。我又不是來聽故事的……”我這樣想著,挪了挪屁股,準(zhǔn)備起身走人。
“大叔,他想聽的是抓根寶和那條龍的故事?!碧娨娢乙?,急忙提醒道。
我只好把屁股放回橋沿上,這時抓根寶已經(jīng)走進大門,要回到他溫暖的別墅中去了。
“抓根寶和龍?我知道!這里上下三百年的事情我都知道,更不要說那頭龍了?!?p> “故弄玄虛!”我心里想道。
既然我并沒有將這種不屑放在臉上,他便繼續(xù)津津有味地講他的故事:“實際上,只要你們在這兒多干兩年,不用我說,你們也會知道抓根寶養(yǎng)了一頭龍的。你們知不知道,我們砍好的甘蔗,煉成蔗糖后都要運到哪兒去?”
我發(fā)覺他是在問我,便答道:“巨流城。好像是通過碼頭運到外地去?!?p> “你這小伙子知道的倒挺多!但是你知道是誰把糖運到巨流城的嗎?”
“我不知道。”
“就是那頭龍!當(dāng)年抓根寶在天際省胡作非為的時候,曾經(jīng)欺負(fù)過一頭龍,后來抓根寶把他打怕了,他就一直在抓根寶手下做苦力。當(dāng)初可鬧得是驚天動地呢……”
他又滔滔不絕地講著三百年前的陳年往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清楚:這老頭兒是個講故事的高手,而且這些故事他肯定復(fù)述過不下十次,所以他就像背好了演講稿一樣聲情并茂地給我們講述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
“他不是在給抓根寶當(dāng)苦力嗎?怎么我都沒見到過他?”我終于不耐煩地問了一句。
“還在后面,還在后面呢?,F(xiàn)在他們在龍霄宮打得不可開交,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整整一個月都沒見到太陽呢!你知不知道龍霄宮在那里?”他完全沒理會我的話,卻反過來問我。
“在雪漫城,是當(dāng)?shù)仡I(lǐng)主的宮殿?!蔽衣唤?jīng)心地答道。
“對對對,這個小伙子有文化、有知識!”他夸贊道,接著講那頭龍與抓根寶打斗的故事。
“他要問你那頭龍在哪?!碧娫谂哉f道,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還不知道那頭龍是怎么被抓根寶馴服的呢?”老虎人顯然有些過于興奮了。
“他是天際省人,肯定知道這些事咯?!碧娬f道。
“你知道這些事嗎?”
“我知道一些。”我撒了謊,因為我壓根沒去過雪漫城,自然也沒聽說過這些傳說。
他沉吟了一會,有些惋惜似的,終于開口道:“后面的事情就沒什么意思了。那頭龍被關(guān)在存放蔗糖的山洞里,每次我們把制好的蔗糖送進去,抓根寶就會讓人把門關(guān)上,他自己一個人在那里面,不知道干些什么,蔗糖就被運到巨流城碼頭邊上了。”
“那跟龍有什么關(guān)系?”
“關(guān)系可大著呢。你是不知道那山洞,外面圍起五六公頃的平坦空地,邊上修起五六層樓高的石墻,密不透風(fēng)的,蔗糖還全都堆在山洞里,誰都知道那么大的空地是讓龍在里面活動的。抓根寶每回一進去,大吼一聲‘渡你為兒’,那龍就抓著蔗糖跑到巨流城去了。有時候我們還能看見呢——這么大一頭龍,這么大一個地方,誰能藏得??!”
“真有趣。”我嘆道。
“要說有趣還是他們兩個在龍霄宮打架最有趣。算了,今天夜深了,明天再講吧?!彼⑵鹕恚厮奚崛チ?。他一走,剩下的人也都各自散開。我向橋兩邊看看,人本就很稀少了。月亮高掛在半空中,確實很晚了。
我和泰強一人打了個哈欠,就各自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從泰強枕頭下取回了我那一整套的《亞龍人女仆》。泰強吃完早餐回來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正躺在床上欣賞尾巴翹翹和她男主人的對話。
我也很驚訝:“你不是出去站崗了嗎?”
“今天上中班?!彼f,“最后兩冊泰強還沒看完?!?p> 于是我們躺在各自的床上,各自抱著一本書在欣賞。說實話,這是一種讓人難為情的活動,特別是兩個人都發(fā)現(xiàn)了對方的秘密時。不過我們住在一起,當(dāng)我們干壞事時,另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只好默契地保持安靜。
我發(fā)現(xiàn)泰強是個很開朗的人,他很善于交朋友,也很善于跟別人拉近距離,所以他得到了好多我本不會知道的消息。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他的開朗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我的想象。
“我總是覺得奇怪:作者為這本書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卻從來沒有正面描述過主角的相貌。你說,她應(yīng)該是只什么樣子的亞龍人呢?”他開門見山地問我,以前我們從來沒有嚴(yán)肅地討論過這本書的內(nèi)容。
“也許在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只最美的亞龍人吧,作者只是不想讓筆墨束縛住我們無窮的想象力。況且,要是他筆下的亞龍人女仆有特定的容貌和聲音,或許一部分讀者就不會對這本書如此入迷?!?p> “我明白了,每個男人在閱讀時都會想象出自己心目中最美的亞龍人形象,這樣所有的讀者都會愉快地接受這本書了。銷路打開了,作者便能賺到更多的錢?!?p> “你真聰明,泰強。”
“原來這世上還有這么多泰強不知道的知識?!?p> ……
在這個糟糕透頂?shù)纳衔?,我和泰強花了全部的時間用于深入探討《亞龍人女仆》的作者、出版時間、情節(jié)和形象分析,然后互相推薦了一些與它類似的作品,還聊到了一些與它無論從題材還是內(nèi)容都毫不相關(guān)的作品,最后我們認(rèn)定《亞龍人女仆》是這世間最優(yōu)秀的作品,那些讀起來讓人昏昏欲睡的歷史類著作(例如《湮滅危機》和《尤瑞爾·賽普汀七世生平》)完全不是它的對手。
雖然直到最后我們都有些意猶未盡,但慢慢的我和泰強都發(fā)現(xiàn)對方有些尷尬。終于,泰強以上班為理由從床上跳了下來,然后把書整齊地放進床頭柜子里,出去吃中飯了。
我朝自己臉上摸了摸,發(fā)覺有些燙,于是我知道我同泰強一樣紅了臉。
說實話,在這個上午之前,我對于虎人只有幾個固定的標(biāo)簽:騙子,狡猾,小偷小摸。但在這個從道德角度來說簡直是糟糕透頂?shù)纳衔缃Y(jié)束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虎人也會害羞,也會臉紅,也有同諾德人、帝國人一樣的情感和感受,他們也是這片大陸上的一種有智慧有情感的居民。于是我開始放棄對他們的偏見,并逐步反思我現(xiàn)在做的事情到底對不對。
我承認(rèn),這有些奇怪。兩個在戰(zhàn)場上以命相搏的士兵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與對方之間并沒有仇恨,他們只是被裹挾到一場糟糕透頂?shù)膽?zhàn)爭中去,成為將軍晉升的墊腳石而已。但是當(dāng)我和泰強一起分享了一套《亞龍人女仆》之后,我們之間竟能夠如此互相理解、互相接近,倒讓我一時有些頭痛。從這個上午結(jié)束、泰強走出宿舍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和他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但這個上午可真是糟糕。
我把《亞龍人女仆》藏在枕頭下,然后隨便洗了個臉,出去吃今天的第一頓飯。
我在飯后散步時發(fā)現(xiàn)了藏在甘蔗林深處的的甘蔗加工廠和蔗糖儲藏站,它們宏偉龐大,每年可以加工和存放大量的商品,許多工人在里面光著膀子忙碌。
我在出門時沒看見泰強,但半路上賣月亮糖的矮虎人向我打了招呼。我來到巨流城碼頭旁的大片空地上,等待那頭龍現(xiàn)身。
不出我所料,一頭龍在靠近時卷起漫天的飛塵,隨后平穩(wěn)降落在空地上。
為保險起見,我使用了龍膚術(shù)。
我靠近他時,他仍忙著取下縛在他身上的繩索,并將貨物擺放整齊。我隔空取走了繩索,幫他完成了貨運工作。
見有人打擾,他當(dāng)即怒眼圓睜,在空地上倒退了兩步,開口說話道:“你是什么人?”
“一個諾德人法師。你會說人類的話?”我大吃一驚。
“我曾經(jīng)打敗過無數(shù)條巨龍,也曾長久地統(tǒng)治人類,那時候的諾德人可不敢這么跟我說話?!?p> “但你現(xiàn)在在為人類效力?!?p> “束縛我的力量遠(yuǎn)比人類強大,我只不過跟他做了交換而已?!?p> “所以你三百年來都受著他的束縛,一年中有好幾個月都給他干這些搬運月亮糖的雜活?!?p> “束縛我的不是那個種植園主抓根寶,而是來自湮滅的強者?!?p> “原來抓根寶是個死靈法師!”我驚嘆道。
“人類,你的實力還太過弱小,見識也很短淺,不足以理解我和抓根寶之間的關(guān)系。”